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怨灵在线》栖笑言欢 晋江2017-5-17完结 文案 榕皖医科院里有很多传说。 披着女人皮的校草,吃 人肉的第二食堂,骑着死人摩托的快递小哥,“长”在花园里的女人,跳华尔兹的女孩,和废弃的解剖室。 还有一对被遗忘了的双胞胎。 在这里所有人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剖自己的尸体。 在这里校医的存在是个禁忌。 三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切,连同埋在血骨里的至亲。 三年后,名为伴夏的校医出现在这里,他能看见所有隐藏的罪恶, 连同那畸形的爱恋…… …………………… PS:主角一直是一个人,副线杂样;开头适应不良的小伙伴可以从第十二章开始看,效果更佳。 另,此文又被名为: ——(文艺名)《伴夏挽秋》 (灵异名)《怨灵来袭》 (杂名)《兔子手癌黑历史之二》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寇非(夏天) ┃ 配角:沈君清、顾泽、宋嘉庆 ┃ 其它:1V1、家人、执念、崩坏 第1章 情人(上) 夏天是名校医。 其实夏天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挺喜感的,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叫为某种存在一年四季中占据第二位的常用语。幼时因为这个破名字没少被小伙伴嘲笑,“夏夏”“天天”的叫个不停。后来,有一个医生对着刚胖揍了小伙伴一顿的小夏天来了一句“丽景烛春余,清阴澄夏首”。然后小夏天恍然大悟了,原来自己的名字还是有那么一点诗情画意的。再然后,为了表示对那名医生的感激之情,小夏天开始背井离乡,义无反顾的踏上求医之路。 J省位于海岸边,风景秀丽,人杰地灵。而夏天工作的地方正好是它为数不多的大学——榕皖医科院。本着发扬名族医学的伟大理想,初出茅庐的夏天对未来充满了期待,连被外表粗糙,内里腐烂的教导主任连蒙带骗的拐进校医室的事,也只是微微一笑便过了。可一年后,夏天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深深地怀疑。 无它,榕皖医科院的学生太逆天了。因为学医,所以格外注意身体。生病什么的,只要不是断手断脚,一般都自己给自己料理了。听说其中有两三个彪悍的还自己给自己做了阑尾炎手术。夏天就此向校方表示抗议,他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风光无限的人民医生,而不是整天拿着手术刀在校医室里对着他的阑尾垂帘三尺的怪物大学里的怪物校医! 负责回应他的还是教导主任。他将一张干巴巴的老脸笑成一块风干的橘皮,然后将夏天从还有点人烟的内科室调到了鸟不生蛋的心理室。从此,夏天开始了上班打游戏,下班睡觉加打游戏的良好作息习惯。 夏天是名校医,今天的他也很好的窝在心理室里刷《英雄联盟》。 这基本上是他第二十次刷同一个副本了。不是夏天技术不到家,而是猪队友太给力。每次快过关时,都及时的拖后腿,Game Over后再死缠烂打的约他组队。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夏天理所当然的摔电脑了。 好在,在他失去理智的前一秒,办公室的门响了。 心理室不大,就一个八十平方的房间分成两个独立的单间,中间就靠面墙挡着。夏天在里面的小单间里抓着一个月前新买的笔记本,到底舍不得真摔。愤愤然的坐回去,给猪队友发了一个鄙视的表情,接着把网线拔了,让正在和男友煲电煲粥的助手小林去开门。 夏天则整了整衣襟,确定自己帅的一塌糊涂后,把人叫进来。 先前说了,榕皖学院的学生很逆天,再加上校领导为了锻炼学生的胆量,基本上每年都会有那么一次试胆大会,解剖实验课什么的更是常见。这种看似过激的做法曾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但不能不说效果还是很惊人的,久而久之那些反对的声音也就消失了。 正是在这种“不怕吓死你,就怕你不够胆”的环境下,榕皖学生的心理素质得到了一个质的飞跃,其硬度堪比金刚石。也是在这种“就算你不够胆,我们也能把你训练成够胆”的情况下,心理室基本上成了摆设。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本校居然还有个心理室,这就导致了教导主任的乱支配,把夏天好好地一个医务室医生调成了心理室医生。 幸好,教导主任还有点良心,给他留了个助手。不然整天呆在空无一人的小房间里,他真的担心自己会精神崩溃。 推开门的是个高大的男生,穿着普通的白衬衣配西装裤,仅仅是从推门到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的几个简单的动作就将夏天辛辛苦苦的打扮比了下去,男神气息扑面而来。 得,白打扮了。这是夏天的第一反应。第二反应则是,同学你谁啊? 男生身材不错,按理说是名人见人爱的帅哥,可夏天将他5.0的视力专注的盯着他脖子以上的部位也没看清他究竟长成什么样。 怎么说呢,那张脸不能以英俊或不英俊来概括,实际上夏天也只能靠他突出的喉结判断出此人是个男人。 因为,他长了张“女人脸”。 说是“长”也不准确。男人的脸被一张剥皮剔骨,腐烂得泛黑水的女人的脸覆盖了十分之七八,只露出一个线条刚毅的下巴和一张单薄的唇。 黏在他脸上的女人脸面目全非,但夏天直观上感觉是一张很年轻漂亮,也很完整的脸,就像刚从脸上撕下来,连连接骨头的血丝也没清除的娇嫩的女人的脸。“她”紧闭双眼,紧紧贴在男人右脸上方连着头发的一部分。粘稠的血管连着破碎的细肉在半空中牵出一条纤长的血丝,剩下腐肉则像扎根一样往男人脸上的毛孔钻去,还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进食声。 男生坐下后就没说话了,看上去很是不安。这是夏天突然觉得很庆幸。虽然被强行安排了不喜欢的工作,但本着做一行爱一行的良好品格,他私底下也没少翻书,抽空还报名了心理学培训班。对于现下的情况,他还是知道怎么让对方冷静下来。 从抽屉里掏出一包快过期的茶叶和三个纸杯,夏天动作娴熟的沏茶。心理室地理位置太偏僻,清洁大妈根本不会来打扫。推来推去,只能采取自给自足的方案。哎,还是医务室好,至少每天都有学生轮着打扫。 该死的教导主任,下次碰到一定要揍他一顿! 拿起一杯茶端到男生面前,也不管他看不看的见,直接塞他手里。另一杯留给自己。剩下的一杯,夏天轻轻放在桌上,这对着女人脸。 女人脸紧闭的双眼震了震,连带着“她”眼帘上堆积的腐肉也颤了颤。 “我以为传说中的心理室医生是个白胡子老头。”也许是夏天的冷静影响了男生,他终于说出了进心理室的第一句话。 当下正值六月伏天,夏天穿着简单的白衬衣搭紧身裤,懒散的背靠棕色转椅,更显得他身形单薄无骨。他面容精致清秀,一头水墨柔发在熏黄的灯光下逶迤出可爱的幅度。此刻,他听出男生的疑惑,只是端起茶杯冲他和睦一笑,继续品茶。 “传说”毕竟只能是传说,他坚信总有一天这种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会被打破。夏天自我安慰道。 “老师,我女朋友死了。”男生语出惊人,一张脸上肉沫横飞。 夏天直接喷了,刚喝的一口茶白喝了。 第2章 情人(下) 女人脸上密密麻麻的血管像蛆虫一样爬行,黑压压的一片。夏天抬头看男生时,正好看见“她”的眼帘猛地一震,血管像得到指令一样,开始迅速的像四周侵蚀。 “骨碌骨碌骨碌”令人毛骨悚然的吸食声在狭小的单间里回荡。 男生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四年前,我和她一起考入这所大学。那时的她已经有了恋人。虽然她的恋人总是对她冷冰冰的,还在外面乱交女友,但她还是很爱他。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等我明白过来时,我已经不顾一切的深深爱上她了。说来也巧,她的恋人卷走了她全部的积蓄,和酒店的陪酒女私奔了——他抛弃了她。” 虽然因为女人脸的遮挡,夏天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但他可以肯定这张血肉模糊的脸在哭泣,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谁的眼泪了。 女人脸在急速的腐烂,焦黑的皮肤溃散成肉沫,一层一层的往下掉。 夏天突然很想给安排到今天扫地的小林点一排蜡。 男生哽咽了很久,手里的杯子被握得变了形,“后来,我和她在一起了。那段时光真的很幸福。我每天给她送早点,接她上下学,带她去电影院和西餐厅。所有情侣应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我当时认为自己是整个世界上最受眷顾的人。实际上,她也是我的世界。” “老师啊,我真的真的很爱她啊!我完全不能忍受其他人和她呼吸一样的空气,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每当她用她那张脸冲其他人笑时,我就好嫉妒好嫉妒……我嫉妒的快疯了!那个人是我的!那个笑容也是我的!那群人凭什么出现在她面前!她又为什么会对除我以外的人笑啊!为什么?!” 质量低下的纸杯君阵亡了,夏天寻思着要不要给他换一杯。 “后来一切都结束了,因为她死了。呵呵,老师啊,你能想象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她最宝贝的那张脸被刀子一刀一刀切下,是像削苹果一样的切下来了,整整齐齐的摆在她尸体旁边。肮脏的血肉和枯腻的肉沫混在了一起,血管被拉扯出来,暴露在泥坑里。那些白色的、肥胖的蠕虫,成千上万的虫她腹部里爬出来,身体像破娃娃一样被撕扯成碎片。” “呵,那个人生前有多么骄傲,她死后就有多么不堪。那些偷窥她的人啊,都被吓了一跳。可是我却很高兴,我高兴得快疯了!那个完美的人被我抓住了!她也是爱我的!就像我诚挚的热爱着她一样,她把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给了我!而且她再也不会和其他人在一起了!我们终于能随时在一起了!我爱她!!” 男生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直接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啊啊,老师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我最爱的人在对我说她永远不会离开我。她终于能感受到和我一样的心情了!这是一件多么让人为之疯狂的事啊!所以,为了不辜负她,为了我们的爱情可以永恒,我干一件事,一件让我俩都心满意足的事。” 男生挪开转椅,带着狂热的气息走向书桌另一面,然后神神秘秘的弯下腰,用最温柔的声音在夏天耳畔耳语。 “我将她的尸体碾成肉沫,然后涂满全身。” “这样她的身体里有我,也只剩下我了。” 男生的语气过于温柔,炙热的呼吸喷洒在敏感的耳部,让夏天有一瞬间的恍惚。等他回过神来,男生已经回到对面,乖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发出低沉的痴痴的笑容。 这个角度,夏天可以看见已经掉落干净的女人脸下掩埋着的白色稠糊状的小脑和脑浆。 “老师,抱歉。我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接受这么大的惊喜后迅速的冷静下来。所以,关于我们谈的内容,还请您不要说出去。”悸动过后,男生抬起一张空荡荡的脸,仅剩的单薄嘴唇在干涩的蠕动。 夏天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他不喜欢强迫别人,更不喜欢被人强迫。所以他对缺少警惕心从而上了教导主任贼船的自己十分恼怒,也因此对那些有警惕心的人十分羡慕。 夏天看着对面无脸的男生是越看越顺眼,他很想拍着对方的肩告诉他,“呵呵,就算我想说也要有人听啊。要知道整个心理室一年只来了你一个活人。”可斜眼瞄见对方肩上那一堆发黑发臭的肉沫又改变了主意。他带着欣慰的笑,改拍肩为敲打无脸男还算得上干净的胸膛,说:“放心吧,学校有规定教职员工不能泄露学生隐私。如有违反,会被终身禁职的。” 男生放心了,推开椅子打算直接离开。等人走到门口时,他转过头来,语气略带疑惑的问伴夏:“老师,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感觉你好熟悉。” “呵呵,我们在地球上见过。”夏天是个标准的宅男,他的生活里除了打游戏就是翻闲书,根本找不到第三个中心点。再加上心理室离教学楼实在是太远,他一年也见不到几个人。但敷衍学生也违反了他的原则,所以他找了一个更靠谱的答案,“也许在食堂见过。” 男生信了,扭头就走。 外间的小林终于煲完了粥,拿着扫把打算清理垃圾。 然后夏天听见了她的怒吼声。 “医生,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茶叶一人一杯就行,喝完再续。为什么你每次都多倒一杯?!拜托,我们的存货不多了,我可不想去面对教导主任那张棺材脸。教导主任去死吧!” 小林是本校兼职的女大学生,活泼可爱,和夏天十分投缘,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讨厌的目标——教导主任。听着小林的骂声,夏天没来由的觉得心情尚佳。他敷衍着回答小林的话,慢悠悠的走出心理室。外面阳光明媚,照的他的懒骨头一阵酥麻。 伸了一个懒腰,夏天暗自思量,不知道现在再回去找猪队友还来不来得及。 “嘛,春天真是个虐人的好季节!” 第3章 旧事(上) 夏天是名校医。 一名正拿着筷子,等着吃面的校医。 “同学,你的牛肉面。”第二食堂的大叔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他面前。绯红的汤汁,香软的肉块,翠绿的香菜,以及大叔叫错的称呼,让夏天顿时产生一种回到大学的错觉。 愉快的举筷,正准备大快朵颐,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三个男生两个女生围成一桌边吃边聊。 学生甲:“啊啊,这是情杀吧。” 学生乙:“难说。没想到校花校草就这样死了。好可惜,我还没表白呢。” 学生丙:“你们说这到底是谁干的?太凶残了!你们看见校草的那张脸了吗?呜呜,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吃刀削面了!” 学生丁:“呃,我猜会不会是校花干的?就像所有人鬼情未了的韩剧一样,也许是校草干了什么亏心事,校花拉着他一起往生。” 学生己:“你傻啊!校花这么温柔才不会这样干呢。要我说,一定是复仇。校草看起来就很偏激,谁知道他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呢?也许校花也是校草杀的呢。” 学生卯:“等等。我们不是应该猜是什么连环凶杀案之类的吗?怎么一直往人鬼方向想?!还有,是谁在吃饭的时候挑起这个话题的?嗯?!” 学生甲乙丙丁己:“……不是我!” 夏天:……正是一群精龙活虎的学生! 大叔见眼前这位清秀可餐的年轻小哥一直发呆,面前的碗已经凉了。正巧现在是上课时间,除了值班的大叔,还有不远处聊得正嗨的学生,就只剩下吃面的夏天。偌大的食堂阴沉寒冷,像冰冷的地下水晶棺,寂静的令人心慌。唯一有活力的大叔带着“关爱学生就是关爱工资”的职业微笑,抖动着一脸厚实的肥肉,对夏天嘘寒问暖:“是面稠了?还是肉不好吃?要不要再加点汤?” “不用。”夏天豪迈的一挥手,却没打算再动筷。 单手撑着脑袋,从这个角度夏天正好可以看见大叔肥胖的身躯,和大叔肩膀上两个苍白的人影。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们趴在大叔肩上,嘴里嚼着大叔的斜方肌。 “咯吱咯吱”的咀嚼声逐渐覆盖了学生们的八卦声。 “呐,大叔你成家了吗?”夏天瞄了眼怀表,上面的数字让他决定再和这位一直挂着憨厚笑容的大叔聊聊。 大叔将沾满油的手在白大褂上蹭了蹭,挺不好意思的挠头,“早成家了。家里还有一个女娃子,长得可水灵了。不过,唉,算了算了,都是些伤心事。不提也罢。” 夏天的注意力被那个“唉”给吸引住了,饶有兴趣的问:“是离婚了吗?” 大叔尴尬的沉默。 夏天看见他肩上苍白的人影狰狞着面孔,伸出白深深的獠牙,牙齿与牙齿互相摩擦,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撕扯着殷红的肌肉组织缓慢的嚼着。长满深绿色霉斑的肉沫和暗红色发着熏臭的血液从未关紧的嘴里流出,噼里啪啦,流了一地。 “唉,说出来也不怕你们年轻人笑话。”大叔终于打破沉默,从橱柜后拉出一张椅子,摆好姿势坐下,准备和他长谈。 “咱是从山里来的,祖上三辈都是农民。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就准备来城里碰碰运气。嘿,也是咱运气好,在城里找到了老乡。老乡是从城里托运东西到乡下去的,平时只要注意不要货丢了就行。这活儿不算多,但利润高啊!咱就求他带我一起干了。没想到才过了几年,嘿嘿,咱兜里也有那么几万块钱了,在村里也算得上是富裕了。” 大叔“嘿嘿”的独自笑了一会儿,露出怀念的表情,“这人啊,一有钱就想把以前没干的事给干了。以前是咱们家穷,外婆和娘都去世得早,家里就剩下三个大老爷们,也没个女人在家里伺候着。拿着那钱的第一天,咱就想着一定要找个勤快漂亮的媳妇儿回去给爷俩瞧瞧。没想到,嘿!还真被咱找到了!” “咱和她结了婚就回老家了。咱起早贪黑的种地,她也起早贪黑的做农活。本来着日子过得挺好的,就是养家的钱越来越少了。不得已,咱又和同乡的干起老本行来。媳妇儿怕咱苦,怀着孕也要进城来找咱。真不能小瞧现在的女人啊!大冬天的,她就穿着一件毛衣,光着脚走出了深山。” 说到这儿,大叔顿了顿,似乎哽咽了一声,“可惜,人算不能天算。媳妇儿还是难产死了,就给咱剩下一个女娃子就撒手了。有时候啊,咱就想啊,这老天爷是不是就要跟咱对着干。有时候也想,干脆跟还他娘一起去了也好。” 听得极其认真的夏天不由得惊讶出声,大叔看起来可不像会轻生的人啊。 第4章 旧事(下) “咯吱咯吱咯吱”,令人烦躁的声音不断。 大叔伤心完,抬头就看见清秀小哥一脸歉意的看着他,估摸着是在内疚提起了他的伤心事。摸了一把脸,大叔收拾好心情,挠着头对夏天说:“哈哈,虽然没了老婆,但咱还有女儿啊!所以咱是不会再去想那些没用的!哈哈,同学,你的面糊了,咱给你重新下一碗吧!” 看着大叔强颜欢笑的一张脸,夏天突然后悔起来,自己好像真的不小心捅破一段悲虐的往事了。摆出同样一张强颜欢笑的脸,夏天让大叔重新煮碗牛肉面。没办法,先前的那碗在大叔漫长的交谈中糊成了一团. 那画面太美,夏天不忍心看! 大叔熟练的打开锅盖,白色烟雾瞬间模糊了他的脸,同时也模糊了他肩上吞食的人影。他边下面,边头也不抬的问:“同学,我看你很面熟啊,我们是不是之前在哪见过?” 夏天正无聊的盯着他肩上的小孩。那孩子已经从肩膀啃到了胸膛,现在正抓着大叔的一串发霉的肠子边吸边咬,特别用力。随着她牙齿张开的动作,夏天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口、两口……一根、两根……当大叔问他时,他漫不经心的答道:“我以前经常来你这吃面。你家的牛肉面可是食堂的一绝啊!” 大叔呵呵一笑,没再搭话。 提着香碰碰的面条,夏天望了眼紧闭的玻璃大门外阴沉的天空。啧,要下雨了。今天出门太急没带伞,手机也没电下岗了。夏天在被小林嘲笑和在学生面前丢脸间犹豫了三秒,然后果断向唯二在场的那群学生走去。 “同学们好啊!我是心理室的老师。呃,如你们所见,老师我忘带伞了。你们有谁带了吗?借老师一下呗,下次一定还给你们!” 三个男生两个女生都用一双空荡荡的眼睛望向夏天,黑黝黝的眼眶里深不见底。他们桌上摆着一个巨大的拼盘,盘子中间放着两只油腻腻的大腿,已经被撕咬的血肉模糊了。 这两条腿和食堂大叔的体型真配!夏天想。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男生动了。他冲站着的夏天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微笑,参差不齐的獠牙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阴深深的银光,嘴角留出的殷红血液和刚嚼碎的细肉沿着他骷颅的脑袋一直向下流。 “啊啊,如果是老师的话,不还也没问题哦!” 夏天谢过他的好意,请他们吃了一盘炒青菜,然后施施然的撑伞离去。 等穿过一排排教学楼,爬过两个小山坡,飘过三栋寝室,路过四个超市,再游过一个池塘,最后走过一个花园,夏天回到了心理室。 小林还在和男友打电话,夏天把一袋冒热气的食物递给她时,她轻轻地“咦”了一声。 “医生啊,我记得你讨厌牛肉面吧?!我也告诉过你,我也讨厌牛肉面吧。所以麻烦你解释一下,这一碗撒着香菜,盖着一层红色块状物体,糊成一团,闻起来像牛肉面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喂喂,给我解释清楚啊,混蛋医生!” 夏天没理会小林的咆哮体。开玩笑!凭他这一年来的悲惨经历来看,最好不要在小林发火的时候招惹她,不然,死的还是自己。 办公桌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夏天摸索着电脑想继续昨天的战绩,手指却先碰到了一叠纸张类的东西。 “现在的社会真乱,什么变态都有。”小林吵闹了一会儿,最后任命的捧着那碗糊成一团的面条,认真的把里面的肉块和香菜挑出来,“医生,我劝你不要碰那份报纸哦。居然有一整个村子一起贩卖人口的。一整个村子的帮凶啊!而且他们还杀人,专杀拐卖来替他们生孩子的妇女和生下来的女婴。最最无耻的是,他们还将拐卖来结果半路死掉的孩子剁成肉酱卖出去。啧啧,要我说这种反人类的村子就是社会的超级败类,人渣战斗机中的绝顶战斗机!我都很不得把那群人大卸八块,再拿去喂狼!!!!” 小林吃着面,瞄见屋里多出的一把伞。 “医生,你去垃圾堆捡的吗?这破伞根本挡不了雨啊。” 夏天没说话。他看了眼飘雨的窗外,又瞄了眼挂在墙上的钟,沉思三秒,然后扯过桌上的外靠,将身子缩在靠椅里,打算来的下午觉。 嘛,还伞什么的,估计他们也用不上了,下次再说吧。 第5章 初雪 夏天是名宅男。 作为一名合格的宅男,本着“宅就是萌!宅就是父母!宅就是天理!”的人生准则,伴夏坚决拒绝跨出房门一步。 夏天的房子是学校分配的,简单的一室一厅,在学校边缘。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单身的伴夏十分满意。 夏天满意了,不代表小林也满意。在这位活泼可爱的姑娘再一次拖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敲响夏天家的房门时,她直接爆发了。 “医生啊,我记得我只是你的心理室助理,而不是保姆吧。你以为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命伺候你吗?!混蛋医生,你有必要买条秋裤也要给我打电话吗?!你他娘的给我自己走出去啊!你知道刚才我在超市里多尴尬吗?!老娘的清白全被你给毁了!!!!” 夏天裹着一条毯子,缩在沙发上玩电脑,荧屏上五颜六色的彩光照在他白暂的脸上,煞是好看。 “医生,你该不会不知道怎么网购吧?”小林将东西拖进屋,挨个摆放好,然后自觉的拿起扫把打扫乱糟糟的地面,在经过沙发时突然问道。 正敲键盘敲得专注的人身形猛地一顿。在小林“果然如此”的目光下,从毯子中伸出个毛绒绒的脑袋,抬头,特纯良的问:“网购是什么?” 然后,小林忍住暴揍人的心情,开始手把手教人网购。 再然后,小林就彻底撒手不管了。 夏天认真的思考着在大冬天没有暖气还漏风的屋子里,自己只穿一件毛衣裹一条薄毯,撑过去还活着的几率,和打电话给小林被无视鄙视怒视再暴揍一顿还有活气的几率,然后他悲壮的打开电脑给自己下了单。 四天后,房门被敲响了。 夏天拖着毯子,磨磨蹭蹭的下床,再磨磨蹭蹭的打开了房门。 “老师,是你的快递吗?”个子高挑,裹着厚厚的黑色防寒服但仍然可以远距离感受到那深深抑郁气质的男生抱着一个包裹站在门口。 这男生戴着黑色的口罩和帽子,全身上下只露出半张白暂的过分的脸和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他双手紧紧环抱着包裹,像害怕它会突然掉下去一样死命的抱着。 这个人很紧张。这是夏天做了一年多的心理医生得出的结论。第二个结论是,同学,你真的不打算把你腿上的部件卸下来吗?“它”看上去很重啊! 一个人头,准确的说是一个被粗沙和石子磨蹭的坑坑洼洼的近圆形的物体正用“它”杂乱的头发紧紧缠绕着对面人儿的右小腿上。伴夏靠着自己丰富的实践经验看出那个像足球一般大小,血迹斑斑的从下楼梯一直被人拖到他家大门口的,鼻子被削平,眼睛腐烂的只剩下两个不断泛着黑水的窟窿,头发一团糟的东西是某个人的脑袋。 枯腻的头发以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方式被缠在小腿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发根还在不断的上移,从脚到小腿,小腿到大腿根部,大腿到腰间的顺序,缓慢而坚定的移动。那些干枯的发梢在每经过身体的一个地方,都自动分割成几小缕。比发丝更细腻,却比铁丝更坚固锐利。它们像国王手下残暴凶悍的战场屠夫,成群结队的掠过着贫瘠的村庄,誓要把一切屠个干净。 夏天看着那些奇异的头发,像经脉一样附在男生的牛仔裤表面,再刻不容缓伸出尖利的触角,像种子发芽一般轻轻松松的扎进厚实的牛仔裤。不一会儿,有细微的如同流水一般的声音传来。一层殷红的液体顺着发丝从牛仔裤中流出,直直的流进地上那个不成形的人头头发里。 人头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男生的脸色更苍白了,他再也承受不住包裹的重量,直接放在门栏上,掏出一张纸让伴夏签完之后就一步三顿的向楼下走去。 腿上的人头因为头发的牵引,也被拖走了。冬天来临,打扫楼道的阿姨眼神不好,楼道上四处是没清除干净的细沙或石子。男生走的极其缓慢,那人头就在地上尽情的被摩擦。面部皮肤已经在来的路上被磨没了,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肉球,在粗糙的地面上留下细细的碎肉。 夏天拿着东西回房间,透过窗户正好可以看见男生从楼道口出来,生活是两道扭曲的血迹。他的摩托车停在路边,车两边的布袋里放着一堆大大小小的包裹,车后有一根被牵扯得极长的线。 夏天凭借着良好的视力,才看清那是一根发霉的大肠。在停放摩托很远很远的地方,被大肠连接着的是一具无头的尸体。同样被粗糙的石子路磨砺的只剩下一个类似人体的长方形□□和四个短小的凸起。 夏天目送那男生开着车离开,在平滑的马路上留下一条明显血痕和一堆散落的七零八碎的内脏疑似物。等那摩托车消失在伴夏视线内后,有一辆小车从楼下经过,同样留下一条暗红的血迹。 夏天就这样靠在窗边,看着楼下马路上经过的形形□□的车子,每十辆车中就有一辆车后轮胎被一根或几根细长的肠子连接着一具或几具被磨砂的不成形的无头尸体,有人形的,也有动物的。那些形式各异的车子从远处急匆匆的赶来,又急匆匆的离去,只留下一条条干枯的血迹。 黄昏夕下,金色的太阳衬着这些痕迹泛着金色的光泽。夏天看了良久,然后拿起手机按下一个号码。 “喂,赵楠医生吗?帮我模拟一份病历发给教导主任。时间是一周。” “原因?嗯……冬天到了我要冬眠,就这么写好了。” 第6章 新娘 夏天并不是第一次碰到那个女人。 女人三十来岁,但保养得极好,脸蛋姣好白嫩,一双风情无限的丹凤眼,向上微挑,三魂七魄也能全钩了去。她经常穿着一身红色褶子连衣裙,婀娜多姿。光滑耀眼的波浪状酒红色长发被高高盘起,只留下耳畔一缕青丝柔发,更显柔情。她的耳畔处垂着品质上好的红色珍珠耳坠,手腕也戴着一串绕成几圈的珍珠手链,脚上穿的是价值不菲的黑晶高跟鞋。 ——富家女子。 这样的样貌与身家,按理而言应该是阅男无数的情场高手。可夏天知道自己的“按理而言”一般都会被推翻。 这天,“冬眠”的夏天从沙发上苏醒。他梦游般绕过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迷迷糊糊的拉开大厅的窗帘,想要看一下此时的天空。 现在是黄昏时刻,街道上没有几个行人。一片枯叶打着旋从天边飘来,又寂寞的落下,场景甚为荒凉。 夏天看见那个红裙的女人笔直的站立在行人必经的小道上。眩晕的阳光迎面照着她,夏天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可以看见光在她身后留下的一片漆黑的影子,几乎与路边的枯树等同的阴影。 不知是感应到了什么,女人的头微微向一边倾斜。有一半的脸从光明转到黑暗,夏天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女人期待的神情。 【你还在期待些什么?】 越显凌乱的脚步声在汽车鸣笛声后响起,陆陆续续有零星的几人从远方向夏天所在的楼房行来,但都没有引起女人的关注。 女人的目光深邃而遥远,仿佛除了她所期待的那人外,世间万物再也引不起她一丝的留恋。 就在夏天以为她会一直等下去时,女人动了。 她缓缓将双手举过头顶,两只修长白嫩的大长腿互相交叉,随后她低头做出臣服的姿势,柔顺的黑丝从肩膀滑到丰满的胸前。她的四肢纤细无骨,随即像两对双生的藤蔓一样紧紧缠绕在一起。一圈、两圈、三圈、四圈……夏天最后看见的就是一个缠地死死的□□花辫。 女人的双手被她拉长,于动脉处绞在一起打了个死结。双掌向上平开,五指毛虫般在空气中缓慢蠕动。 夏天凭借良好的视力看见女人裙下露出的大腿处有红色的细线在流动,从上至下的迅速流动着。等经过高跟鞋时突然钻出皮肤,爬过黑色的皮革,又猛地钻进地下。灰白的地表像透明一般,夏天明显的注意到那些红色的线有着骇人的殷红和猩红的细胞组织——全是破裂的毛细血管。 暴露的血管像看见父母的孩子一样欢快的游过冰冷的地面,冲向刚下车的西装男,再爬上西装男的光滑的皮鞋,然后是大腿、腰身、小腹、胸膛、锁骨、脖颈,最后在西装男阴郁的脸上停下,狠狠地扎了进去。 成千上万的血管前仆后继的扎进西装男的脸部毛囊中,逐渐覆盖了他原本的脸,只剩下一簇耸动的毛团在随着男人的前进在移动。 男人顶着一张支离破碎的脸缓慢的走向红裙女人。女人随着男人的靠近也来越激动,她甚至开始利用自己剩下的血管剥开扭曲的肢体上的皮肤,一层一层缓慢而有规律的进行着。渐渐的,她的身体已经没有皮了,只有肌肉和脂肪暴露在外面。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男人的身体开始凋零,从外向里的腐烂,在灰皮的地面上遗留下一串鲜血凝成的脚印。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女人因为男人的接近开始颤动。她的脸没有了皮肉的遮掩,激烈的震动使她的脑袋像煮沸的肉丸一样上下滚动,叫嚣着属于自己的欣喜。 在她翻滚的同时,男人脸上的东西开始不断的伸缩。伴夏看见男人凹陷进脑袋里的脸表,已经不能称之为活人的红润,而是尸体的青灰色,上面供养着无数条鲜红的血管。暴露在空气中的血管没有血液的滋润,共同挤在一张脸上,共同的摩擦和蠕动使它发出“沙沙”的诡异响动。 ——男人在歌唱,女人在摇摆。 男人提着厚重的公文包,缓慢而坚定地走近女人。 女人从最初的激动晃动,到最后的沉静。她紧捆的双手开始上上下下的启和,本空无一物的手心开始长出极小的红色肉团。那肉团越长越大,最后变成一颗鲜红的心脏。 ——一颗正跳动着的鲜红心脏。 女人捧着那颗心脏,像情人节上等待为爱人献上最美味巧克力的羞涩少女一样,惶恐又兴奋地期待着爱人的靠近。 终于男人来到了她的身旁,她惊喜的递上自己最完美的爱意。 可是心脏还没有来得及递到男人面前,男人已经顶着插满血管的脸毫不停顿的走过了。 【你的选择竟然是毁灭。】 女人随即发出恐怖的嘶吼,手中的心脏病掉落在地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她双手撑头,疯狂的扭动着。身上的血肉开始凋零,她的腰身细成一条线,上面满是狂躁挥舞着触角的血管,在寂寥的凉风里张牙舞爪。 而那些钻进男人脸里的血管却开始退出男人的毛囊,只留下和女人一般无二的皮肉相离、坑坑洼洼的肉团被粗壮的身体顶着,行尸走肉般走进楼道口。 女人的绝望在嘶鸣。她的腰身因为过度的凋谢,再也不能支撑她的身体,她像颓败的枯叶一样迅速的腐烂成一堆肉渣,最后化作一滩黑水,融进泥土里。 围观全程的无聊校医夏小天同学表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了。基本上每天都会上演一遍。只要西装男一出现在他家楼下,花园那个空缺的土坑里就会“长”出一个全新的女人。她每天重复着生长—盛开—凋谢—腐烂的全过程,她会拿着自己这一天的心脏献祭给同一个男人,那个被献祭的男人总会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没有一丝的停留。 ——简直是一个无法逃离的轮回。 夕阳已沉,天边亮起点点星光与匍匐了一地的路灯相辉映。午夜时分,沉寂的花园里传来细微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细小的触角物体在黑夜中潜行。 但那些异常的响动早已被熟悉的虫鸣声盖过,再也无人得知。 第7章 游女 如果你喜欢一片树叶,就把它藏在深林里; 如果你喜欢一片羽毛,就把它藏在绒被里; 如果你喜欢一块石头,就把它藏在大海里;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把他的心挖开,藏在你的血肉里。 可以被夺走的是不属于你的东西。 正真属于你的东西, 哪怕死后,白骨腐烂,蛆虫横生,血肉模糊,它也一直陪着你。 比如,爱情; 比如,自我。 ——夏暖 ………… 夏天今天第八次向树林中的女孩望去。 女孩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欧美电视里常见的黑色哥特式萝莉装,显得她本就瘦弱的身体更加娇小可爱。她扎着一头利落的单马尾,长长的黑丝直下落到纤细的腰间。 夏天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但女孩一如既往的无视着他。她旁如无人的撑着一把破旧的红伞,在茂密的白桦树林里一蹦一跳的转来转去,殷红的嘴角无意识的流溢出不成调的曲子,和身后的马尾一样在紧密的林间划出浅浅的痕迹。金色的光在她身后投下柔和的线条,使她的周身美好的像一副古雅典的风景画,而她既是误入仙画的安琪儿。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终于察觉到自己的领域内出现的“入侵者”。她跳到距夏天几米远的面前,将手里的红伞微微向上掀起,露出隐藏在下面的精致的面孔和一双空白的眼睛。 “啊,是您啊,是哥哥请您来看洛洛的吗?好高兴!哥哥终于愿意搭理洛洛了!洛洛真的好高兴!谢谢您!”虽然嘴里说着愉悦的话语,但女孩的脸上没有一点的起伏。她歪着脖子,僵着一张惹人怜爱的脸,空白的眼眶里开始有湿润的液体涌出来,而静谧的空间里只有她反反复复的“好高兴”三个字。 夏天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紧接着他就看见黑发黑衣的女孩像木偶一样向他走来,风在她脚下带起一串涟漪。 “呐呐,我就知道哥哥心里放不下洛洛。那为什么还要赶洛洛走呢?”夏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仍由洛洛走近他。然后一双冰冷刺骨的手扶上他的脸,柔如无骨的抚摸着他白暂的脸颊,轻声问:“为什么呢?” 夏天看着被女孩毫不在意丢在一旁的红伞,沉默不语。 见眼前的人不为所动,洛洛失望的放下手,将一双纤纤玉手放在夏天胸前,用修长的手指在他胸膛打着转。 “呐~洛洛好伤心啊~真的好伤心啊~为什么哥哥会放弃洛洛呢?” “……” “呐,洛洛最爱哥哥了。哥哥哦,在这个被遗忘的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是真真切切属于彼此的。在漆黑的夜里我们相拥着彼此,在迷惘的路上我们相爱着彼此。我们啊,是双生的并蒂莲,是彼此的世界。我爱你呐,哥哥。我如此真挚的热爱着你啊,哥哥。我真的很爱很爱你啊,呐~哥~哥~” 空白的眼球里开始流出殷红的液体,从眼角到下颚,再到洁白的脚踝,流了女孩整整一身。而女孩全然不顾身上的狼藉,她痴痴地笑着。到最后她再也不看夏天呆滞的表情,双手捂着肚子,无声的笑得前仰马翻。 “洛洛啊,洛洛真的好伤心啊。哥哥能想象洛洛一个女孩子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的感觉吗?好绝望啊,真的好绝望。”她擦掉笑出的眼泪,拿起地上的红伞在林子里优雅的转了一个圈。 “世界在此堕落。洛洛游荡在由哥哥编制的绝望里行走。嘿,地狱来的使者,可否和我同眠一个永不苏醒的美梦?那里有我的爱人,和爱我的人。他将星月扭曲,将昼夜颠倒,将天空和海洋融化。可怜的洛洛哦,你为何要相信一个满嘴谎言的诗人。他不是你的私有物,而你只是他的消遣。” 黑发黑瞳的女孩手持一把红色雨伞在幽静的林间翩翩起舞。她漂亮的起步,用世间罕见的轻柔乐曲演绎完一场绝妙的双人舞。当最后一个调子消音时,她再次抬头,空洞的眼眶里流下一行血泪,湿热着她干裂的唇角。 “这是您写给洛洛的诗,洛洛一直记得。可是为什么今天来的人是您呢?哥哥他在哪里?”女孩抬起一张欲哭无泪的脸,如果不是她的身子还保持着双人舞结束后敬礼的动作,会是怎样一副惹人怜爱的画。 沉寂良久后,空气中不知出来谁的叹息声。夏天走上前去,在女孩面前停下。他本就比女孩高上许多的身材在半弯腰的女孩面前更显高大。 伸出白的几近透明的手,他抓住女孩悬在半空的小手将它轻轻地放在她的小腹上,礼服下传来的细微的跳动声令女孩的手猛地一僵。 “哥哥在这里。”空白的眼眶因为惊愕明显的扩大了几分。夏天俯身使自己的眼睛可以平视女孩的双眼,在一片漆黑中他可以看见自己一脸无奈的用世上最温柔的话语哄小孩一般哄着眼前这个即将崩溃的女孩。 “又忘了吗?洛洛又将哥哥藏在自己身体里了啊,这样哥哥就不会再伤害洛洛了,洛洛也不会再离开哥哥了。”揉了揉女孩微乱的发顶,不等女孩反应,夏天率先走出了树林。 树林的对面有一个药店,人山人海。走进药店,望着仍然一眼望不着边的长龙,只是想买个感冒药的夏天在一分三十秒后终于放弃了这个计划。 望一眼门外阳光明媚的天空,夏天再一次由衷的感谢自己的先见之明。他打开手中的破伞,阳光瞬间被阻隔在他的世界外。在走出人群的视线范围外,夏天偏头,轻勾嘴角无声的向树林方向说道。 “也许我的话不真实,但你如果实在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可以来找我。” “对了,下次见面不要再用敬称了,叫我夏天就好了。” 第8章 兄弟(上) 作为一名合格的宅男,夏天的日常生活是在小林的“饲养”和偶尔的网购中度过的。但有一些东西是不能依靠这两种方法取得的。当小林第二十七次拒绝给他买内裤,而他家电脑又不幸被木马侵蚀后,他终于决定自己出马去超市。 “医生,你打劫去吗?别忘了给我抢个最新款的香奈儿包包哦~”小林倚在窗台边,嗑着瓜子,乐呵乐呵的瞧着夏天全副武装的在门口蹦跶。 正思考着先迈左脚还是右脚这一严肃问题的夏小天“刷”的回头,睁大眼睛,透过罩在头上的黑丝袜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朕怎会做出如此违犯乱纪之事?!朕只是恍惚间想起,昨日和邻国国师约定今日子时与其望风桥下有一场生死决斗。如此关乎本国存亡之事,朕不能怠慢。综上所述,朕理应养精蓄锐,一展雄风。所以,来,小林子,内裤什么你就帮我买了吧……” 话音未落,耳旁风声呼啸而过,眼底的视线呈360度旋转,等夏天回过神来时,他人已经被小林一个漂亮的过肩摔给扔在了门外。 “啊啊啊啊啊啊啊!太阳好讨厌!朕要被烤成煎饼了!小林子,枉朕如此信赖于你,你居然是邻国派来的刺客!你、你、你……” “唉,医生啊。”小林恨铁不成钢的盯着夏天毫不顾忌形象的在地上滚来滚去,无比心疼的道,“你上上上次骗我说中心广场有免费化妆品,我忍了。上上次骗我说南百超市打折,我也忍了。上次骗我说你‘大姨夫’来了,我就想你这次该找什么破理由了。没想到啊,医生,宅也要有个限度啊,你的下线已经和节操私奔了吗?” 小林拍着手上残留的瓜子壳,居高临下的睥睨趴在地上的夏天。耀眼的光线从她娇小的身躯后照过,刺的夏天双眼生疼。 “对了,回来时帮我拿一下信。”小林潇洒的扭头便走,扬手扔给他一张购物清单。 “……”刚才谁说他宅来着,这上面三分之二的东西都是小林的。 当然,这句话夏天明智的没有说出口。根据他一年以来的观察总结,恋爱中的女人一定不能忤逆,不然会遭受人道毁灭。 认命的将钱和单子揣进上衣口袋。夏天拍拍弄脏的衣服,拿起上次在第二食堂同学们送的伞晃晃悠悠的向超市走去。 大学里的超市不大,但绝对的便宜。现在正值放假,超市里除去门口的收银大妈,也只剩下伴夏一个活人。 “唉,人生啊……”将最后一袋冰冻饺子扔进购物袋,夏天意味不明的发出一声感慨。 “唉,作业啊……”一直尾随着夏天进入超市的男生也配合式的出声。 “唉,小黎明啊,就算你跟了老师两天,老师也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啊。”夏天无奈的转头,不出意外看见一双黝黑的眼睛。 身穿黑色外套,带着黑色围巾,全身上下一片漆黑的男生蹲在货物架后,仅露出来一双眼睛牢牢的锁在夏天身上。见他搭理自己,连忙歪头眯眼,努力散发名为“友好”的气息。 于是夏天就看见他身上快具体化的黑气。 “老师只要答应我星期五下午到三教404去帮我完成毕业考试,我就绝对不再缠着老师了。还有老师,我叫李明,不叫小黎明。”他的声音从厚厚的围巾底下传出来,带着一种病态的虚弱感。 榕皖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在学生大学四年成绩优异的前提下,他们的毕业考试需要增加难度。但相应的是他们可以请求外援的帮助。以往的外援是本校经验丰富的医师。 夏天来榕皖不足两年,实在谈不上经验丰富。而眼前的这人是榕皖校长的得意门生,医科院天之骄子里的天之骄子。愿意给他做辅导的医师数不尽数,所以自从被教导主任坑过的夏天听完他的请求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有阴谋! 然后,他华丽丽的落跑了。 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前台,不顾收银大妈惊讶地眼光,夏天结完账后的第一秒冲向超市大门。 梦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他刚迈出超市大门时就被人给拉住了。 拉他的人力气极大。夏天整个身子惯性的向后扬了扬,随后暴露在空气中的后颈猛地一疼。 “老师你如果再跑,我不介意在大街上吻你。”威胁性的将炙热的呼吸喷在颈窝出,夏天可以想象那人黝黑没有一丝光亮的双眼像发现猎物的青蛇一般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夏天果然不跑,他不想在大街上被人猥琐。即使身后这人是他的学生,即使现在大街上同样没有几个人。 男生将扯下的围巾再次拢上去,在超市门前的盆栽后面蹲下,努力将自己的身影藏在盆栽的阴影里。夏天有一瞬间的纳闷他在做什么。从他的方位看去,男生比他还要高上几分的身影,现在只剩下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异常可怜。 “老师,我可以相信你的,对吧?”等了半天,夏天终于从他嘴里听到了下一句话。 夏天看着他努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行为,默默地闭嘴。他注视着现在蹲在地上人影以一种自卑的姿势祈求着自己,耳畔听到的却是另一个遥远的声音,像从无边的深渊里传出的死亡之音。 ——“我能够相信你吧?” ——“我只能相信你了。” “老师,老师?” “啊?啊!”夏天回过神来时,男生已经讲完所有的话,正抬头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控诉他的不专心。 被那样一双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瞳注视着,男生罕见的流下一滴冷汗,只能犹犹豫豫的答了一声“好”。 ……………… ——“你看,能够完全相信你的只剩下我了。” ——“能够完全属于你的也只有我了。” ——“嗯,对吧,我亲爱的哥哥。” 第9章 兄弟(中) 榕皖的第三教学旁有一排樱花林。时值三月,早开的樱花便开始熙熙攘攘的盛开,染红一方碧玉的天空。 夏天托着脑袋靠在窗边。有被风吹起的樱花瓣从他眼前撩过,划出一道艳丽的轨迹,最后停息在他白暂修长的手指上。 微微抖动手指,将花瓣抖落。夏天换了一个姿势继续发呆。 在他身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纤细男生,正专心致志的摆弄着一排五颜六色的试管。 那男生有着清秀俊雅的相貌和温和的气质。他正在进行一项复杂的实验,步骤异常繁琐,但却没有出现一点差错。在整个过程中他脸上一直挂着和煦的笑容,只要见过的人都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温柔的男孩子。 但清晨五点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的夏天打着哈欠表示,千万不要被外表蒙骗。他身后这小子从里到外都是一个实打实的腹黑男,他用小林所有的化妆品发誓! 又换了一个姿势,夏天觉得自己还是早点回去吧。榕皖第一特优生怎么可能会需要自己这个万年打酱油的心理室待机医生指导呢。于是,他尝试着开口问:“呐,小黎明,我想回去了。” 话音未落,脸颊猛地一冷。他灵敏的将身子向一旁倒去,回头看见清秀的男生已经无声无息的来到他身边,笑眯眯的拿起一只破旧的试管就想向他脸上倒去。夏天敏锐的看见试管上破旧的标签上“浓硫酸”几个大字。 “喂喂,小黎明,快把手上的凶器放下。这可不是玩具啊,老师对自己的外貌已经十分的满意了,不需要整容哦。不对!不是叫你直接倒下来啊!啊啊啊啊我昨天才买的裤子!!!!” “啊,学生绝对没有冒犯老师的意思。只是老师就不能有一次叫对学生的名字吗?学生叫李明,不是什么黎明。”明明是一张笑起来如缕清风的脸,夏天却硬生生的从上面看见了黑气。 “小……明同学,能请教一下你在做什么吗?”夏天不喜欢沉默,在这间只有他和李明待着的解剖室里他必须找到一点话题。幸运的是他看见了不远处台子上摆着的一条状物体。 李明对“小明同学”这一称呼进行了默认,他的注意力随即又被夏天的视线转走了。保持着纯良的微笑,他转过身将台上的东西拿在手上,转身,炫耀般的向夏天的方向举了举。 “这个吗?这是赵越的腿啊。老师应该认识吧,那个总是带着一本笔记本的孩子。” 也是一个不爱锻炼的傻小子。夏天终于知道他的不详感究竟来自哪里了。 “这是谭贤的腰,那个是向欣然的手,最外边烤着丁梅的肝脏,最左边碗里有姜江的脑浆……” 死寂的狭小空间里,身穿白大褂的清秀男生伸出修长的手指像安抚着自己最爱的孩子一般轻抚着台上一滩破碎的肌肉组织,用与昨日不一样的平静而缓慢的声调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最后,是这个。”他举起一颗青灰色的心脏递到脸前,亲昵的蹭了蹭,裂出一个恶劣的笑容,“这是我几年前挖出的心脏。老师要不要来猜猜,它属于谁?” 第10章 兄弟(下) 榕皖的第三教学旁有一排樱花林。 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种下的,也无从得知它们的主人是谁。但每一个从这里经过的人都会由衷地感概:真是漂亮的花啊!就像血一样的红。 在夏天还是小夏天时,他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为什么那些樱花这么红呢? 那个总是笑咪咪的青年难得的愣了。他抬头仰视着头顶上方一簇溢出的花瓣,明媚的阳光在他清俊的脸上打下一片模糊的光影。 “因为它们每一朵都蕴藏着一个悲伤的故事。” “那,到底是怎样的故事才能孕育这些惨烈的伤痕呢?” “——” 那个人说了什么,消散在缤纷的落英花雨中,只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在原地久久的徘徊。 到底说什么呢?夏天没有去追究,毕竟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那个能毫无顾忌的向那人撒娇的夏天也不在了。 ——所有的过往和悲伤势必会被时间抹去。 夏天坚信着这句话。 当然,人若犯我,虽远必诛。夏天同时也坚信着这句话。 所以当李明拿出“那个东西”时,一把泛着寒光的小刀从他脸颊呼啸而过。同时李明只能看到眼前一道白光晃过,接着喉咙一痛,充满整个视野的血色气体喷涌而出。 “原来你是靠这个活过来的吗?李明。”平静的目光不复,夏天眼里充斥着骇人的冰冷,隐隐有血光一闪而过。 “哈,对!就是这样的眼神!你本来应该拥有的就应该是这样的眼神啊!”不顾脖颈上明晃晃的手术刀,李明仰头癫狂笑道,“老师啊,明明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同样背负着不堪回首的过去,同样有着疯狂的理由。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一直压抑自己的本心?!哦~不对,我忘了~你的心在我这,现在在你胸口跳动着的只是一颗早就该腐烂的器官。哈,哈哈,哈哈哈哈……” 眼前的人精神状况明显不对,哪怕他下一秒割腕自杀夏天也相信他不会迟疑一秒。但伴夏会让犯了他禁忌的人轻而易举的疯掉吗?当然不会。夏天恶趣味的笑着。 他将抵着男生的手术刀收回,捏着刀柄夸张的把玩着。后退到原来的位置上躺下,身子微微后倾,这个角度可以让他透过窗户继续看见楼下樱花道里隐约的人影。 “李黎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果不其然,正背对他若无其事的整理白大褂的人猛地一颤。 “医学世家,百年传承,天赋异禀,温文尔雅,青年俊秀,连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他现在应该是医学界某位大师手下的得意门生。” “闭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体弱多病,像疯子一样将自己扮演成亡弟。明明被赶出了家门,还要放下尊严低声下气的去求苛刻的继母,只为了要回亡弟的照片。” “闭嘴……”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在和一条疯狗抢食,身上全是青青紫紫的伤痕。对,就像这樱花一般艳丽的伤痕。相信同样是男人的你应该知道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闭嘴啊!!!!!!!!!” 夏天一个后空翻躲过背后破空而来的试管和刀具。站定后,他看见李明颤抖的身体和惶恐的双眼。 “李明,你知道在你任性的死后,你那名义上的哥哥兼地下恋人是怎样度过的吗?他不惜冒着被关进精神病院的危险帮你杀人,你就一点都不想念他吗?” “拥有着腐烂心脏的人是你啊,李明。” 在日本樱花有着旖旎而妖异的传闻,每一朵艳丽的花骨朵背后都有着无数亡魂的滋润,渗入到它的每一丝经脉中。在花期里绽放靡靡之音,吸引着亡灵的到来。 榕皖的第三教学旁有一排樱花林。 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种下的,也无从得知它们的主人是谁。但每一个从这里经过的人都会被那些妖娆的花儿迷失心智。 ——连同那些被埋藏在樱花树下早已腐烂的肢体和爱人。 第11章 青墓 小林死了。 时间是在又一年深冬的清晨。夏天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雪,漫天漫天雪白的六菱花飘散在空中,没有目的的游荡在这个空虚的世界里,无比的凄凉。夏天那时正在看着一本陈旧的书籍,边角有着隐隐的烧焦的痕迹。他喜欢这些带着些许残缺的事物,因为它们有着一种令他深深着迷的病态的美感。但这不包括他喜欢看着友人病态一般的尸体。 ——小林死了。 她的头颅被利器割下,混着冬季里潮湿的寒气被藏在阴冷的下水沟里。无头的身体破碎成零星的肉沫装在黑色的垃圾袋里,散发着她生前无比讨厌的恶臭。 这是她吗? 那个爱美到可以化三个小时补妆才出门,每天不顾他意愿随意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女孩吗? 对哦,这不是她。 ——一定不是。 夏天退出聚拢的人群,面无表情的往回走。 在白雪构造的世界里,连时间也是一片空白。 夏天不知走了多久,离喧闹的人群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一丝嘈杂。他看见一对恩爱的情侣从他面前经过。女孩有着精致的外表和清冷的气质,她看着男孩的目光里有着不经意的轻蔑。而她身旁的男孩眼里全是爱意——浓烈的即将崩溃的爱意。 ——小林死了。 经过第二食堂时,一群穿着老式校服的学生正在打球。他们脚下有着一串凝结的血迹,从“球”的内部溢出的已经冰冷崩坏的血块。 ——小林死了。 走进超市,他罕见的拿走了最后的包裹。送包裹的小哥不见了,他的摩托车后面又多出了一具尸体。 ——小林死了。 校宿旁又“长”出了一个新的女人。红发红裙,在明媚的阳光里笑得异常满足。 ——小林死了。 林子里又传来谁的歌声,和女孩婀娜的身姿一起抒写一曲没有归处的爱恋。 ——小林死了。 有着病态面容的男生站在他的面前,苍白的面色上是僵尸般的冰冷。黑色围巾上有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散发着不明显的寒气。 夏天没去看他,亦不去看他从动脉中溢出的殷红液体。 “对不起,老师……上次不是故意骗你的。” 他的笑容决然而脆弱,破碎的如同一个被抛弃已久的烂娃娃。 血迹蜿蜿蜒蜒的倾洒在雪地上,在雪的独白里倾写着一曲飘渺的诗。 夏天回到家,客厅的小桌上还摆着那本未看完的书——一本边角被烧坏的日记本。上面有着清秀镌刻的字迹,伴夏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字迹。 XX年X月X日,晴:今天又看见她了,扎着个马尾和同学打网球。球技真的好烂,也许下次该找个借口教教她了。嗯,话说回来我好像也不会打网球耶。怎么办?(着急) XX年X月X日,晴:赵楠说要教我打球,但他将网球拍丢进了下水道里,害的我们又重新买了一个。上次他答应我去送情书,结果也丢了。这次我决定和他冷战一周。(瘪嘴) XX年X月X日,晴:家里加入了两个新成员。护崽的哥哥和乖巧的弟弟,好可爱!双胞胎之间真的有心灵感应吗?下次偷偷试一下好了。只是弟弟的眼睛出了问题,到底是怎样残忍的伤害才能将一个孩子伤到这种地步。 XX年X月X日,晴:小天其实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呢,看上去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一样,其实从其量就是一只担心弟弟受伤害的炸毛猫咪。不行,不能说他是猫咪,他会傲娇的。(笑) XX年X月X日,多云:只是想和小猫咪来个温暖的拥抱,为什么会跑呢?另一只小猫咪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躲我,我长得很可怕吗?(困惑) XX年X月X日,多云:今天从小天嘴里得到了一个惊人□□。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魂的存在,我感觉我需要些时间重新塑造下自己的三观(认真脸)。小天这孩子也真是,这种事情应该早点告诉我啊。什么?原来是怕我抛弃他们?!乱想些什么啊,我怎么会抛弃他们呢?这两只可是我为数不多的宝贝了。(笑) …… XX年X月X日,阴:学校不会放过我的。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会善罢甘休。明明答应了小天和小暖要一起陪他们过生日,又要食言了啊。真的很抱歉。不过幸好我拜托了赵楠照顾他们,那家伙可一定不会食言。我的梦中的婚礼可能永远不会实现了,好不甘心啊。筱林,下辈子我还希望能遇见你。 …… XX年X月X日,雨:再见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这一生能遇见你们真好。 …… 夏天望了眼正被黑暗侵蚀着的天空,突然感到很累。他用尽办法去保留的关于那个人最后的记忆已经没有了,连带着答应他要完成他遗愿的承诺,现在也成了一纸笑谈。怀里的这本日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柔弱和无能。 他怨恨,却对这样的自己无能为力。 “你真是个懦夫。”他将头埋进绒被里,“你保护不了任何人。无论是林姐姐,还是他。”杂乱的头发在雪白的绒被里异常明显,“你只会一天到晚的瞎叫唤,找借口逃避现实。其实你比谁都虚伪、恶心。你为什么还活在这个世上呢?你应该去死啊。对,只将水果刀□□心脏,这样世界就完美了,再也没有恶心的虫子存在了。” “这样就真的太好了啊……” 黑暗中有谁的呼吸在寂静的蔓延,在沉睡的世界里准备着最华丽的舞台来献给他久违的爱人。在校宿下方隐秘的角落里,黑衣黑发的少年拿着望远镜盯着固定的方向默默地看着。直到最后一缕灯光消散,他才放下望远镜,露出隐藏在头发下的一双妖异红瞳。 少年苍白透骨的手指缓慢撩起耳畔过长的发丝,放到嘴边轻轻撕咬,精致的脸上笑得异常满足。 “The game starts , my forever lover.” 第12章 The Game Is Beginning(引路人) 在这个被绝望埋葬的世界上谁是你的终极的爱人? 在这个被荒芜抛弃的时间里你还在等待着什么? 嘿,我的朋友啊! 别听。 别看。 那些是来自过去的亡者,为了他们的爱人回到了这个黑暗的地狱。 这里是你的深渊,我的地狱。 嘿,我的朋友啊! 当你的剑指向我的瞬间,请不要闭眼。 我们不相爱,却视彼此是彼此的唯一。 这是比死亡更难以接受的真实。 …………………… “痱子?痱子?寇非!” 寇非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但他没有立即睁眼,而是准确无误的扔了床沿旁冒冒失失的家伙一枕头。棉被外寒冷的空气提醒着他现在是半夜,而在他记忆里没有小偷敢到一个被保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医院里大呼一个刚失而复明的人的外号,除了他的死党——王珏。 王珏迎面接下床上那人扔下的枕头抱在怀里,接着爬上发小的病床,睁着一双明眸小心翼翼的问:“痱子,你的眼睛好了吗?能看见东西了吗?” 爱好运动的人一般性格开朗而大胆,比如王珏。 王珏和寇非是多年的好友,竹马与竹马的交情。和平年代下不需要打打杀杀,但任何见过两人相处模式的人都会惊讶的问一声:“他们是生死之交吗?完全是在用生命信任彼此啊!”在大学时寇非学医,王珏熬夜六个月拼死考上了和他一样的大学。他们之间的情谊早已超出一般的兄弟与爱人。连双方父母都在疑惑:“难道你们死后也要在一起吗?” 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我必须看着这个冒冒失失的家伙。谁知道他会不会在阴间迷路呢?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灵魂的存在,我希望我们可以做彼此的引路人。那里太暗,我需要一点光明。” 他们是彼此的光,没有人可以将他们分离,哪怕是死神。众人得出的结论。 此刻这个被冠以“光明”的男孩正歪在他的“领路人”的床上,梳理着好友乱糟糟的发型,坚持不懈的问:“到底治好了没有?” 哪怕没有睁眼,寇非也能想象出对方一脸忧郁的表情,好似失明一年的人是他一般。他轻轻地笑出声反问道:“你每天呆在我的病房里,难道还不知道我的病情?应该还有一个月就能拆绷带了。”接着他微微抬头,疑惑道:“为什么不开灯?” 黑暗中一切的举动都被放大化。寇非感到床上那人身体颤了颤,良久后才缓慢答道:“你的眼睛还不适应光线,我不想开灯。” 寇非轻轻“哦”了声,他和王珏间不需要怀疑。他能感觉到王珏有什么事瞒着他,特别是在一年前自己从那场车祸中苏醒以后,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几乎快到溢出来的程度。 也许现在是个彼此能打开心扉的时候,寇非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谁知他刚一开口,床垫猛地一震,他只能听见王珏丢下的一句“明天见”便彻底安静了。 “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马虎啊。”寇非摸索着捡起前一秒还被王珏抱在怀里的枕头,却发现上面冰冷一片。 “不过体寒这个毛病还真不能放任下去了。明天叫秦叔炖药膳给他补补吧。”   …………………… “喂,珏,我是你的引路人哦。” “‘银露仁’是什么?好吃吗?” “就知道吃,是‘引路人’啦。这是我在书上看见的词哦~它是说一个人死后成为另一个人的保护者,能够保护他一生平安的人哦~” “什么啊,不应该是守护神吗?痱子你又搞错了……哇!你又打我!” “笨蛋珏!你不想被我保护一辈子吗?” “想啊,跟着痱子我永远不怕没吃的,嘻嘻。但是痱子,那个词真不是这个意思……” “它在我的字典里就是这个意思,笨蛋珏不准反驳我。” “那,那痱子你是我的引路人,我也能是你的引路人吧?” “不行!只有这个不行。” “诶诶,痱子好过分哦,为什么只有这个不行啊?” “笨蛋,如果成为引路人的话,你就会比我死得早,这样我就看不见你了。但是我成为引路人的话,我就能一直看着你了。” “是那样吗?那我不成为引路人了,痱子要一直看着我哦。” “嗯,当然了。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永远?” “永远。” 第13章 出院 寇非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一身白衬衣站立在盛开的樱花树下,绯红花瓣纷纷洒洒随风掉落,唯美的不像话。他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一般,揉着眼睛想要看清这片艳丽至极的风景,却突然被人从身后环抱着蒙住了双眼。他想要挣扎,却在闻见对方熟悉的气息后化为了妥协。 这是王钰的味道,寇非逐渐安下心来。   王钰是不会害他的,寇非在漆黑的视线中微笑着。   “钰,你……”寇非感到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闪而过,耳畔突然响起的陌生男声吓了他一跳,因为王钰的关系他好歹没有跌倒地上去。然后他感到那种陌生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隐隐约约间声音的主人似乎从他们身边走过,寇非才听清那是少年的哭声,像流浪小猫一般的少年人的哭喊声。   这声音一闪即过,又逐渐远去。寇非搬下捂着双眼的手将它们握在手中,扭头正准备说些什么,眼前却被一堆翻飞的樱花瓣挡住了所有的视线,他疑惑地抬头,然后看见一双硕大的黄金竖瞳正挂在天空中,注视着他。   寇非是被吓醒的。   在他惊醒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脸上的异常。有什么湿润而温暖的东西在他脸上滑行,留下了一行不规则的冰凉水泽,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用舌头舔着他的脸。   寇非一惊,差点就要按响病房的警铃。可是他没有按下去,因为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伴随着一声奶声奶气的喵叫声将他的理智拉了回来。   “什么啊,原来是你啊。”他长舒了一口气,任任何人在做了那样奇怪的梦后再遭受这样的“偷袭”都会恼羞成怒。寇非的眼睛上还绑着医用的绷带,他只能靠摸索将小小的偷袭者提在空气中,然后报复性的左右轻晃着。   偷袭者不堪折磨,不断发出虚弱的“喵喵”声。   玩够了猫,寇非将它换了个姿势小心翼翼抱在怀中,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它的身体外则,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它的柔软脊背,动作轻柔而熟练。   “难道你也知道我明天就要走了,所以赶来送我一程吗?”   寇非家是标准的贵族式教育,他的父母对他的言行举止异常在意,可就是在养宠物这件事上产生了分歧。父母是不会允许这种会掉毛的弱小生物占据家的一角,这对天生喜爱小动物的寇非而言是个莫大的打击。这只猫自然也不会是寇非家亲养的,而是在寇非住院后的某一天迷迷糊糊跑进了病房。当时寇非是万分紧张,他既害怕下走了这只胆小的小生物,又害怕一不小心放走了这个唯一一个可以解闷的存在。   幸运的是小家伙似乎并不怕人,它一溜烟跳上床,在寇非期待的神情下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受伤的双眼。   从此病人寇非有了一个秘密的小宠物。这只小宠物会每天躲过秦叔和医护人员的巡视来看他,也会不时叼点外面的东西送给他,有时候是一些鲜花瓣,有时候是一两只垂死的小昆虫,更有一次是一只刚死的小老鼠!   对于这种猫科动物明显的示好行为,寇非一直是喜爱的。可是为了自身尚未康复的双眼着想,寇非还是会在这只偶尔淘气的小猫来串门时,逮着它的后腿将它身上可能会戴着的东西抖的干净。   就像现在一样,他听着那几声不同于以往的猫叫声,直觉告诉他小猫正含着什么东西。他不经担心又是一只湿漉漉的死老鼠,连忙轻轻拽着它的后腿要它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小猫被晃得眼花,一不留神嘴里的东西就这么晃荡一声,正好掉到寇非手边。   寇非用指尖蹭了蹭,冰凉的表面和小巧的圆形轮廓告诉他这不是一个危险的物品,相反而言是个他万分熟悉的东西。   “戒指?”   寇非将那枚戒指拿起,微凉的表面上层又一圈淡淡的水泽,应该是小猫含着时沾染上的唾沫。他沿着圆形弧度磨蹭了一圈,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宝石钻戒之类复杂的花纹,相反在戒指内壁摸到了一道并不明显的刻痕。   寇非正思索着这应该是莫人不小心遗失的物品,然后就听见一直被他冷落的猫叫怪一声向他扑来。   他躲闪不赢,一不小心被扑了个满怀,那枚戒指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套着他的左手无名指滑落。   寇非一愣,一股不详的预感爬上心头。果然在他花费一个小时用尽各种方法仍然取不下那枚顽固戒指时,他的心情已经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了。   他垂着头丧着气,准备数落罪魁祸首一番,却发现那只本应该老老实实待着的小猫早已不见了踪影。   “什么啊。”寇非极度不优雅的挠着后脑勺,语气中慢慢地困惑与不解,“搞得像是专门来送戒指的一样。”   寇非抱怨了一会儿,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他现在被即将卸下的绷带和明日就会出院的消息占据了整个心思,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阴暗处一直有一道视线紧紧盯着他。   那是一双硕大的黄金竖瞳。   第二天,寇非在医生的帮助下拆除了眼睛上的绷带,代表着他为期一年的瞎眼生活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少爷要回那吗?”来接他的是秦叔,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服侍过寇家三代人,是对寇非最为关心,也是寇非最亲近的人。   “我想先回去上学。”寇非一边将衣领上最上方的扣子扣紧,一边向秦叔撑伞的方向靠去。他的眼睛现在仍然还不能适应太强烈的光线,医生建议他随身携带着太阳伞。   “那少爷想去哪里上学?”寇非的父母常年奔波于国外,他的一切生活起居都是由秦叔一人打理。有时候寇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在外人面前他一直是一副贵族子弟的模样,可到了秦叔面前他好像始终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屁孩。秦叔对他一直都是溺爱的。   寇非突然想哭,他刚拆开绷带时就注意到,秦叔头上早已白发横生,再也不复当初半白半黑的模样,显然在他住院期间这位他最亲近的人没有少操心。   “少爷?”不知道寇非在想些什么,但秦叔可以很明显的感受到他的小少爷正在伤心。   “我没事。”寇非伸手想擦掉滚落的泪珠,却想起眼睛刚刚康复,医生提醒过他少碰眼睛的部分。他无奈,只能顶着满脸泪痕,硬生生扯出一张笑脸来,“我想去J省的榕皖医科院。”   “我想去找钰。”   王钰在他出事后就转到了J省的榕皖,寇非曾不止一次想要找他问清理由,可每一次都被搪塞了过去,这让寇非万分担忧之际又隐隐有些懊悔。王钰的家境不如他们家优越,可也不会就这样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搬走。寇非很担心是因为父母将自己的事故责备到王钰头上去,他需要找一个机会让两个人和解,让王钰解开心扉。   一直没有听到秦叔的回应,寇非疑惑地抬头,看见秦叔阴暗不明的脸。秦叔似乎想要告诉他一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少爷高兴就好。”他看着面前刚脱离稚嫩期的少年,在心底舒了一口气的同时默认了寇非的请求。 第14章 入学 秦叔的办事能力一直是最好的,三天后寇非拿着一张填好的入学报告走在榕皖的樱花小道上。   他拒绝了秦叔派人照顾他的请求。榕皖并不是贵族学院,在这里上课的学生都是平常百姓家的孩子,他们有着相似的家庭和前景,这让榕皖的学习气氛意外的好。寇非不想成为他们之间的异类。他猜测着王钰家可能是遭遇了什么变故,才不得不转到这里上学,所以他必须用同样的身份再次接近他,也许这样会就能解开他们间的隔阂。   因为是早春三月,这里的樱花开的特别的艳丽,也极致的唯美。寇非一边欣赏着美景,一边神游着脑外,直到突然猛地被人撞到在地。   寇非和那人同时向后跌去,不同的是他只是被撞到坐到了地上,而撞他的人却是仰面趴着脑袋着地。寇非吃痛的站立起来,顾不上抱怨,良好的修养告诉他现在在他面前躺着的这个人更应该得到帮助。   寇非弯着腰,伸出手,露出友好的笑容,“同学,没事吧?”   这时寇非才看清那人和他有着相似的身材,可看上去却单薄的可怕。更奇怪的是明明是三月晴朗天,他仍然穿着黑色的棉袄,脖子上围着黑色的围巾,全身上下几乎是漆黑一片,仅露出的双眼黑白分明,在看见寇非走向他的那一刻,瞳孔猛地一缩,然后是将双手举高遮住被围得严严实实的苍白脸颊,惊慌失措的样子像盯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可是他的面前没有魔鬼,只有一脸不知所云的寇非。   “同学你……”寇非想更近一步的接近他,换来的是那人更剧烈的挣扎。   “不要!走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对不起你……”   “ 对不起,老师……”   寇非觉得自己应该走远一点了,眼前这个人似乎精神上出了一点问题。   他向后退一步,然后就看见那个一直道歉的人手慌脚忙的从地上爬起,头也不回的跑进樱花林深处。   直到来到新班级,寇非仍然在回忆那个莫名其妙的人。   “哟,新同学!”坐在他不远处的娃娃脸看着寇非一脸淡然的走进教室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不想是那些走错了教室的糊涂蛋,立马意识到这就是他们前几天班群里传的沸沸扬扬的新同学。   “你好。”寇非腼腆着一张脸回应他。   “宋嘉庆,J省本地人士,叫我小庆子就好。帅哥姓甚名谁啊?从哪来到哪去?”娃娃脸看上去是为好客的主,他在一众学生中被推出来做了代表,被同学们指使着要好好了解了解班级新人。   “姓寇名非,A省人士,昨儿刚转到这儿。”寇非被他带着京普的口音逗笑了,难得幽默了一把。   “你的眼睛好漂亮。”突然娃娃脸的话锋一转,猛地凑到寇非面前,抵着他鼻尖道,“里面是红色的哦。”   娃娃脸说的眼睛并不是寇非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早在事故中被毁的一干二净了。秦叔说这是医院存储的眼睛,因为实在是找不到匹配的病人所以拿给他试了试,这不,正好试上了。寇非知道这双眼睛很漂亮,在拆下绷带后,寇非就对他这双新眼睛做了一个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勘察,无可否认的惊艳。可是,红色?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双纯黑眼睛中还有红色,难道是手术留下的遗留物?   寇非思索着,一边将身子往后辙,他并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嘉庆,我想知道我们下节课是?”   “解剖理论课。”宋嘉庆没精打采的缩了回去,倒在桌位上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样。   自己刚才转移话题转移的太明显了,让人生气了?寇非秉承着还是要和同学好好相处的态度,正准备说些什么安慰的话题,就看见另一个长头发的高挑女生走了过来。   “抱歉抱歉。”她笑着一手揉着宋嘉庆的脑袋,一手将一张新的课表递了出去,“我们班长就是这样小孩子家家的脾气,过一会就好了,你不要多想。这里有一张新的课表,上面是我们一周的课,以后你就按照这张课表上课吧。”   寇非粗略瞄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他眼花缭乱。   “对了,我叫宋嘉乐,是小庆子的表姐,他们都叫我乐姐。”   “乐姐看上去像是大家的姐姐一样。”寇非环视一圈,发现所有人在看见宋嘉乐的一瞬间都老老实实的将手机收了回去,拿出一本书装模作样的看了起来。动作熟练的一气呵成,一点也不像是初次这样干了。   看来这位乐姐在班上的威望很高。寇非看着被宋嘉乐数落的宋嘉庆下了这样一个决定。   一定不能惹事,要安安静静的当一个美男子。   “不过,”一颗脑袋猛地凑到寇非面前,浓郁的香水味刺的寇非差一点睁不看眼,“你的眼睛真的是红色的呢,是晚上没睡好吗?”   寇非尴尬的一扭头,撤离到与乐姐安全的接触距离,“是吧,昨晚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宋嘉乐看他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一耸肩扯着宋嘉庆的衣领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踏着上课铃回答座位上。   大学的课程虽然看上去轻松,但对于卧在医院一年的寇非而言还是不容易接受。好在他的理解能力不错,找宋嘉庆借了一下笔记本,把应该了解的东西都了解了个七八分。   等傍晚他在校门口看见了开着车来的秦叔。   “你爷爷?”宋嘉庆和他处的不错,才一天的时间就硬是和他称兄道弟起来。秦叔年轻的时候是个帅哥,老了也还保留着一点当年帅气的影子,可惜的是那一头白发硬生生的将他的外表年龄往后拉了十多岁。   这都是他的错,寇非垂眉哑声道,“不是,他是我叔叔。”   “我父母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与宋嘉庆告别后,寇非带着小跑来到秦叔面前,刚想弯腰上车却惊讶地发现上面已经有了一个年轻人。   “秦叔,这位是?”这人五官英俊而坚毅,在与他打过招呼后就一直注视着前方。寇非为自己系好安全带,注意到这位陌生人一直端坐在副座上,挺拔的身姿看上去像是一位军人。   “他叫沈君清。少爷还记得在你小的时候那位救过你的叔伯吗?”   富贵人家的孩子在小的时候总会经历过一两次非法绑架的不愉快事件。寇非曾经因为父母的关系被绑了不止一次,每次来救他的就是那位刑警大队的叔伯。寇非对他的感情是又敬重又佩服。   “他现在是J省警署重案组的队长了,沈君清就是他手下的成员。他们现在正在查一件事情,受害人和榕皖有关所以就想潜入调查一下。正好他听说你在这里上学了,就想让人住在我们家,这样方便一点。”   原来真的是警察啊,寇非望着那人英朗的侧脸惊叹。受那位刑警叔伯的影响,幼年的寇非最初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为人名服务的好警察。当然这个决定遭到了全家人地一致反对,寇非父母是典型的子承父业的代表,立志要让家族企业传承下去。寇非在大学选的是金融业,他出事的时候待的地方正好就是金融业大楼。也许就是因为他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父母终于意识到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这一点后,他现在的上学生活完全是按照兴趣来的。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那我们就是室友了。”他这样对着自己曾经梦想的身份说着,并伸左手,“重新介绍一下,我叫寇非。”   “沈君清。”那人终于动了,在寇非火热的目光下伸出右手,友好的握住。   “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受你照顾了。”   秦叔看着相视而笑的两人,为自家少爷终于有了一个倾谈对象而由衷的感到高兴。   他们三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阴暗的角落,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远去。 第15章 车站 寇非的预期生活并没有因为沈君清的到来而受到太大的改变,除去一个每天上学放学一起回家的冷漠对象外,他最大的困扰就是这个不知为何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莫名很黏他的宋嘉庆。   “今天和你一起来的那人是警察?”宋嘉庆咬着寇非碗里的一块红烧肉口齿模糊道。   在他的对面,寇非正对着他的午饭垂帘三尺,猛地听见宋嘉庆的话,一颗鱼丸就这样卡在了嗓子眼上。   他好不容易咽了下去,满脸惊愕的望向对面,“诶?”   按秦叔的说法,沈君清有过秘密潜入的经验,应该是不会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人发现。那现在有是怎么回事?沈君清自报身份了?他会这样不小心!?   “别激动啊,你激动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宋嘉庆一脸娇羞着,“其实、其实是因为他正好是人家喜欢的类型,所以人家就对他特别关注了一下啦~”   那奇特的尾音颤得寇非胆寒,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他对宋嘉庆时不时抽风的性格有了一定的免疫力。   “他不是警察。”看在“同居人”的面子上,寇非认为他有责任为沈君清的“卧底”身份遮挡一番。   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对面宋嘉庆的表情。寇非知道对方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注意到沈君清的身份异常。只见这位脸庞稚嫩的一点也不像是应届大学生的家伙,叼着一双木筷子,一脸的困惑不解。   “真是奇怪啊,我还以为终于有人来调查那件事了呢。”   “出什么事了吗?”寇非来到榕皖不足一个月,对这所扩建的老牌医科院有着很大的好奇心。   “说出来吓死你。”宋嘉庆一脸的神秘,四顾无人后才小心翼翼的凑到寇非耳边,“你相信死神吗?”   “我看过《死神来了》这部电影。”寇非挑着眉,对他这种故弄虚玄的做法表示鄙视。   “好吧就知道你不相信,可是接下来的话你要认真听了。”宋嘉庆耸耸肩,继续道,“我们这发生了凶杀案。”   “死的是一位女助理,听说她原本有一个校医男朋友,可是在三年前的火灾中死掉了,所以就剩下她一个人了。本来在她的男朋友死后她的精神状况就有点不好,经常自言自语的,学校可怜她就让她住在后山。那地方以前大火的时候就被烧干净了,只剩下一间破旧的校医室。我也是听学姐学长们说的,那个女人是被人用利器割了脑袋藏在下水沟里,身体被砍成肉沫装在黑色的垃圾袋里……她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发臭发烂了,警察根据口袋里的铭牌才知道是她。”   “这么大的事学校难道没有反应吗?”   “这种事只会对学校产生不好的影响。这就好像你女朋友三更半夜翻墙到你寝室去找你被宿管阿姨发现,你认为学校会就这样大大咧咧的宣扬出去吗?后山离我们新区太远,人又少又诡异,知道这件事的学生们都很少。我是看在和你的交情上才告诉你的,你没事不要去后山,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寇非很难想象外表和谐学习氛围良好的榕皖会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事件。他思索着沈君清的到来就意味着那个残忍的杀人犯与榕皖有着莫大的关联。   也许他现在就在学校里,不然沈君清为什么会装成学生的模样潜入这里?   他现在也许正在和一个凶杀案的凶手在一个学校里,他们可能还擦肩而过?饶是被绑架过数次的寇非也不经吓出一身冷汗。毕竟从前绑架他的人要求的只是钱而已,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而在宋嘉庆的描述中那位尚未归案的杀人凶手已经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残忍而疯狂的形象。   也许是时候找沈君清谈一谈了。 寇非告别宋嘉庆后,已经是傍晚了。今天秦叔因为父母的关系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办事,沈君清老早就不见人影了。听他同学的说法是被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叫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寇非想着那可能就是现在沈君清的上司,也就是曾经救过他的叔伯。   因为刚搬到这座城市,秦叔并没有来得及招聘保姆和司机。寇非就这样一个人慢悠悠的走在大路上,不知道是因为听了宋嘉庆今天对尸体详细至极的描述,寇非总觉得今晚的凉风侵得令人心寒。   “我就应该听秦叔的话,好好的把钱带在身上。”寇非望了一眼车站亭外突然下雨的天空,又低头瞄一眼缺电的手机和空荡荡的口袋,头一次对自己这种不喜爱兜里装东西的习惯感到懊悔。   车站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另一个穿着黑色萝莉装的女孩。寇非注意这个女孩很久了,不光是她出色的外表,扎着一头利落的单马尾,长长的黑丝直下落到纤细的腰间,看上去十分青春靓丽。更重要的是女孩手上撑着一把敞开的红色洋伞。   寇非很好奇为什么有人要在有亭子的车站亭里打伞。cosplay?    女孩年龄不大,雪肤黑发,露出的皮肤苍白透骨,应该是个精致的女孩子。可惜的是,女孩的洋伞一直挡住了她的上半张脸,寇非只能看清她光滑白嫩的下颚。    寇非突然觉得她有点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想到这他又摇头否定。怎么可能呢?自己才来到这里,除了秦叔、沈君清和整天缠着他的宋嘉庆,就只有乐姐一个女孩子和他打过几次面照。寇非想着也就收回一直放在女孩身上的视线,不管他是不是见过女孩,他都知道这样长时间盯着一个孤身女孩的行为是不礼貌的。   更何况现在这条街上根本没有什么人。   可能是车站亭太沉默,大雨也迟迟没有停下的意思,寇非迷迷糊糊间打着哈欠,昏昏欲睡。他努力提醒自己打起精神,脑海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他从王钰最后出现的那一晚想到秦叔头上的白发,从宋嘉庆给他科普的各色校园异闻想到沈君清那张冷冷的冰脸,从J省附近的漂亮风景想到榕皖那片异常妖艳的樱花林,最后他想到的是出院前一天那枚莫名其妙的戒指。   他将揣在包里的手伸出,盯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开始发呆。寇非在听说过一些动物会为了报恩经常送人一些它们认为好的东西。寇非也收到过几回,他的心情已经从惊讶变为了习以为常。可是他收到的一般都是一些花草老鼠之类的,戒指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寇非自从那一天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那只摸起来软软绵绵的小奶猫。   寇非很担心它被抓走,曾经向医院挺照顾他的护士建议如果小猫实在没人愿意养,他可以说服秦叔带回家。可是那名护士告诉他,那只小猫自从他出院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件事便成为了寇非除王钰之外最为关心的另一件事。   “你的戒指可真漂亮。”寇非感到有一道视线一直盯着他,他抬头看见洋装女孩微微抬高一点的伞尖。   意识到对方在向自己搭话,寇非回以淡淡微笑,“戒指吗?是挺漂亮的,可惜它不是我的所有物,是一只调皮猫咪落我这的。”   女孩轻轻“哦”了一声,寇非从她略微上调的尾声听出她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便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讲了下去。   “我三年前出了事,在医院里待了很长时间,就是在那里遇见了一只迷路的小猫咪。小猫咪好像是和大猫走丢了,我便偷偷瞒着医院里的其他人养了它很长一段时间。它也是个有灵性的,经常叼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到病房里来,来的时间长了我就更喜欢它了。可惜的是前不久我出院后,它就一直没来找过我,我想它要不是找到亲人了,就是已经被抓走了。”   “它很爱你。”女孩打断了寇非满满悲愁的叹息,“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爱你,只有那些真正属于你的东西才会无时无刻在意着你的感受。它爱着你所以要在你身上留下它的痕迹,告诫着那些入侵者远离你和它的世界。”   寇非安安静静听着她的话,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眉头一跳,莫名的他觉得应该阻止女孩接下来的话,不然他会后悔莫及。   女孩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她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一般,先是神经质的笑了,然后脖子一歪,一只手抚摸上平坦的小腹,一只手轻轻转动着伞柄,愉悦的嗓音甚至盖住了亭外磅礴的大雨。   “我啊,曾经爱上了一个人。我是如此的热爱着他,他却狠心的伤害着我,甚至最后想要抛弃我。为了这份爱情,我将自己放到了尘埃里,仅仅是从肮脏的泥土里仰望着他的背影我就会变得异常的满足,仅仅是他的一个回眸我就能拼上所有。可是呢,他最后还是离开了我,还将我赶出家门,用的理由就是当初我为他做的那些肮脏事。”   “我啊,是不会恨他的,因为我是比任何人都要爱他。我爱着他,比他自己更爱他。所以我的愿望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拥有他。从额发到脚尖,从身体到灵魂,从呼吸到存在,我都要他!我要碾碎他的心脏,喝干他的血液,啃尽他的脑髓……我要他的身体里有我的存在!我的身体里有他的痕迹!我们本来就该是这样的相爱,直到永远!”   寇非听见有不属于亭外雨滴的液体声在响起,他盯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突然觉得一阵胃囊翻滚,眼前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脑袋浑浑噩噩的直到胸膛有冰凉的触感传来。   那是一只独属于年轻女孩的芊芊玉手,它带着比夜晚雨天更薄凉的冰冷触感从寇非的胸膛一直缓缓移动到他覆盖着小腹的衬衫上,动作温柔而缠绵,像是对待自己期待已久的情人。   “我啊,真的很爱他哦~热爱着他的一切~”   寇非带着昏暗的视线,看着她平坦的腹部开始像沸水一般膨胀,一颗接着一颗冒泡,直到最后爆裂开来。有一团红色的东西在她炸裂的肝肠上移动,一只小小的,如同鸡爪般小小的手指从她破碎的内脏中伸出它尖锐的指甲,在寒冷的夜风中闪着危险的银光。   寇非最后很没骨气的落荒而逃。他的心脏一直高悬着,他的眼睛像受蛊惑般死死盯着那一团红色的东西,直到它向自己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遇到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第16章 摊牌 沈君清前脚刚踏进寇家大门,后脚就被寇非拉着进入书房。   拉着他的手很冰冷,带着一股寒气,丝丝滑滑的水珠从另一端传到他的手心上,极其不舒服的扰乱着他的心神。可是沈君清没有说任何话,他只是老老实实的跟着手的主人穿过楼梯和长廊来到偏僻的书房再锁上门锁,看着黑暗中的人打开台灯,并不明亮的光线将他原本清秀的面庞照的阴沉而压抑。   “你淋雨了?”沈君清皱着眉头盯着他额上滴着水珠的发丝,低沉问道,“出事了?”   寇非下意识的偏头转向窗外,磅礴大雨被单薄的透明玻璃挡在漆黑的夜里,有陌生的视线一直盯着他,他却只能孤身一人承受着,这个场景简直就和车站里的一模一样。   不,不一样的!寇非狠狠甩着脑袋,试图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恐惧甩出脑外。   “你的脸很红。”沈君清看着寇非半靠着椅子,一只手死死扶住自己额头,双颊绯红眼角泛光,一副下一秒就会晕倒的脆弱模样,连忙上前伸手摸他额头,“你在发烧。”   寇非挣扎着甩开他的手,低喘着,良久后才缓慢抬头,一双赤红眼里闪着莫名的亮光,极其不友善的盯着他相处不多时的“舍友”。   沈君清看了他一会儿,眸光隐晦不明。   漆黑昏暗的夜,骤然而至的雨声一声一声准确无误的敲打在这片沉默的大地上。眩晕灯光下的青涩少年用阴沉至极的目光直视着桌边沉默的青年,他的脸一半在黑暗中徘徊,一半在光明中孕育,浓烈的花香突兀的弥漫在小小的空间中,带着侵蚀骨梁的冰凉寒意。少年恍恍惚惚间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场无疾而终的诡异梦境。梦中纷洒着极盛的樱花林与樱花林下绯红晕染而成的樱花瓣,那个像被抛弃的小猫一般的男孩仍然在歇斯底里的哭泣,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直到双眼被血色染红,他的悲伤仍然洒在这片樱花林下,被埋葬在极深极深的地底,在不经意间溅上几脚哀凉。   白衬衣的少年无力的站在那里,他那里都不能去,也无法去。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一直背对着他的男孩,用白嫩的手指生生挖出一个不大的洞穴,让后用破烂不堪的残血手掌将一件红布包裹埋下去,做着最后的亲昵告别。直到那道小小的身影远去,消失在绯色樱花掩盖的地平线上,他才能猛地松气,颓然的瘫倒在地。   最后他直直的对上了悬挂在半空中的硕大黄金竖瞳。   “啊!”   寇非猛地睁开紧闭的双眼,入目的是沈君清冷漠的瞳孔。窗外那场突兀的雨水并没有停止,在挂钟肆意的摇摆下,寇非猛然想起他仍然和沈君清待着偏僻的书房,而他竟然在直视沈君清的短短过程中做了一个不知是回梦还是残余记忆的片段,而又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场极致樱花瓣雨的影响,他现在看什么都有一种□□被渡上红色纱布的错觉,现在的世界在他眼中是浸在红墨水中的虚影。包括沈君清的脸,隐隐约约中竟然让他感到十分的恶心。   恶心的令人胃囊翻滚的感受,头脑也在一阵一阵的发热发烫,寇非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的失去控制,自己的意志逐渐陷入昏暗,最后的一个瞬间,他看着被其它东西掌握着的属于自己的身体在失控,“他”甚至勾起勾起唇角对着沈君清来了一个冷笑,冰冷的角度带着明显的恶意和满心的不屑。   “我调查过你,沈君清。”声音被刻意的压低,“他”说,“你曾经是我……叔伯的手下,却因为在没有允许的前提下私自潜入重档案室而被革职。你早就不是什么警察了,用自己的命做威胁才让我叔伯把你安排进榕皖。我原本以为你一直在追查碎尸案的线索,后来才知道你对那什么档子的碎尸案一点兴趣都没有。你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学生档案室待着,剩下三分之二的时间却在监视我。你到底在监视我什么呢?是谁叫你怎么干的?我很好奇你会不会对我说实话。”   沈君清的眸光闪了闪,“果然……你是谁?”   “呃……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吗?”被发现的“寇非”一脸错愕,意识到自己的暴露后很没形象的抓挠着后脑勺东张西望,良久后才在沈君清的注视下叹了一口气,声线也变得轻快明朗起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痱子的竹马,叫王珏,也是个大学生哦~”   “而我现在的状态,应该就是你们活人说的鬼上身了。”   王钰轻轻一笑,竖起一根纤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指尖的方向正对着寇非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温润淡薄的浅眸已经彻底变成绯红。红彤彤的眸子像流淌着冰冷潮湿的血液,说话间淡淡的白色气息喷洒在鼻翼尖上,为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渡上一层转瞬即逝的浅浅薄纱。   王珏原本以为对方会大惊失色,可是在沈君清那张万年不变的面瘫脸上实在是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变化。他撇撇嘴,有些丧气。   “你想干什么?”寇非是他要监视的对象,沈君清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自然包括他三年前不幸逝世的好友。   “你的口气就好像我才是坏人似得,可你才是那个居心不良的家伙吧?已经辞职一个月了的前沈警官。”看着沈君清瞬间不妙的眼神,王珏感到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安啦安啦,痱子现在还不知道你的身份,我也不会告诉他,我可不想痱子为一个不熟悉的人浪费太多的精力。他现在需要的更应该是一个清净舒心的环境,我也很乐意为他制造这样一个地方。按理说只要你不出现,他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我为他打理好的。”   “包括淋雨?”沈君清插了一句。   “这是例外。”王珏抬头冲他笑了笑,眉目间充斥着担忧,“我没想到那些东西会找上他,真的一点防备都没有。”   沈君清皱着眉,刚刚经历过王珏的事件,他想他能猜出王珏口中的那些东西是什么。可是因为太匪夷所思,他需要时间好好缓缓。磨了磨嘴皮,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对面的人低沉着声来了句,“这双眼睛很美吧?”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脑,沈君清顺着他的视线对向那双绯红眸子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隐隐透露着妖异的红光,十分惊艳。王珏毫不意外的看见沈君清呆愣了半天仍然没有回神,有些得意,有些张扬的扬起小脑袋,“这是我好不容易挑选出来,最适合他的眼睛了。原本痱子可以在出事后就立马进行手术,可是他的眼睛似乎在那场事故中沾染上了不该染上的东西。我用尽所有的办法让他沉睡了两年,最后才找到了这样一双眼睛。”   “它们可是鬼孩子的眼睛哦。”奇特上扬的尾音被恶意拖长,王珏笑得像一个得到糖果的孩子般满足。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也是拒绝去相信超乎认知之外的事物,那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惧怕。可是啊,即使不去了解,你也要保持喟叹的心理去尊敬,毕竟科学不能证明的东西并不保证它一定就是不存在。世界存在的时间远比人类科学出现的时间早,你会在死后变成灰尘永存于这个世界,难保不会遇见其它超乎自己想象的事情。它们也许正在看着我们呢,在我们看不见的时空里。”   “……你,是哲学家?“   “哈哈,如果你死后也发现自己的意识一直游荡着,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实际上,我把这种状况叫做‘怨灵’,因为死前的执念太深而被强制性的停留在这里的灵魂,会在还未消散前保留着自己的记忆和意识。它们不会对一般人造成太大的影响,顶多就是一些敏感的人感到不舒服罢了,但是也有执念太深而附身在人身上导致死亡的情况。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是因为这双鬼孩子的眼睛和戒指才能暂时附身在痱子身上,痱子不会受到一点伤害。再说了,就算我自己魂飞魄散也绝对不会伤害他,我可是痱子的引路人!”   沈君清对他的话不予否认,他只关心一点,“所有死去的人都会这样吗?”   “那要看他死前有没有留有遗憾了。”王珏突然笑了,他看向沈君清就像可以就这样直视进他的内心,“你有放不下的人吗?那些死去的。”   “……算是吧。”沈君清长舒了一口气,“可笑的是,我竟然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王珏:“……呵呵,那还真是个薄情的男人啊……” 第17章 医务室 寇非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沈君清早已不见了人影,他揉着酸痛的脑袋实在回想不起昨晚拉沈君清进书房后的记忆。自己似乎做了一个不明所以的梦,然后就这样在梦里睡着了。而他在失去意识前的一秒看见的正好是沈君清的脸,虽然知道那人并不是心胸狭窄的性格,可是无论是谁被人硬拉着进书房,又被莫名其妙的晒了一整晚都会生气吧?那可不妙啊,他好歹是叔伯的人。寇非扶着额头叹气,看来自己必须要去好好道歉了。   可谁知他刚进校门就被宋嘉庆逮着了。   “昨晚上我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宋嘉庆挽着寇非脖颈,兴师问罪,“知道我昨晚找你找得好辛苦吗?你这个负心汉!”   “你找我?”不理会宋嘉庆时不时的抽风,寇非直视他那张永远看不出真实年龄的娃娃脸,无奈道,“昨天晚上手机没电了。你找我什么事?”   宋嘉庆是寇非班上的班长,班内的一切大小事务都要经过他手。虽然他很喜欢找寇非玩,更是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他身边,可是因为身边乐姐的存在总是会被抓回去料理班务。而能够让他不辞辛苦找上一晚上的事自然不会是玩,寇非接过那张黑底白字的宣传单。心中滕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当当当当!看我们班下个月的试胆大会!两个人一组,我已经帮你把报名表交上去了,我们一定会得到最好的成绩!”宋嘉庆一脸的“你快夸我啊”的傲娇表情,成功吸引了寇非的注意力。   “等等,等一下。试胆大会是什么?”不怪寇非不知道,他来榕皖不到一个月,又因为宋嘉庆的刻意纠缠,他在学校里基本上没有跟其他人交谈过几次,而且每次都会因为宋嘉庆而搅浑。现在他所能够知道的关于榕皖的一切,除去网上的大众介绍和杂谈外,剩下的所有都是由身边这位娃娃脸同志告诉他的。   “试胆大会嘛,就字面意思。由学院方出资,学生参与体验的一种活动。一般能够格参加的都是新生,高年级的学姐学长们负责布置会场。一学期一次,去年他们是把整座教学楼布置成鬼堡,前年则是游泳馆血池之类的玩意,今年就不知道了。不过应该会更刺激,大家都很期待呢!”宋嘉庆一双大眼闪得不能更亮,看得出他真的对这个游戏很有兴趣。   可是寇非不感兴趣。寇非作为一名传统家族下长大的好孩子,贯彻“怪力乱神不可信”的信条,一向对这些不感冒。再加上昨晚上在车站受了刺激,他更是拒绝。   等等!   昨天晚上他在车站干了什么?   为什么脑海里一片空白?!   “怎么了?”宋嘉庆以为寇非是在生他的气,毕竟他是在寇非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他交的表,“先说好,我是打算提前和你商量来着,可是你没接电话,昨晚上又是最后期限,我被逼无奈啊。”   半天没有等到回应,宋嘉庆疑惑着伸出爪子拍了拍寇非肩膀,手指刚触碰到便条件反射的缩了回来。单薄衬衫下寇非的体温惊人的烫,宋嘉庆反应极快的接住身边突然瘫软的身体,一脸的不可思议,“喂喂喂,你不是吧?烧成这样还有毅力来学校?……你对榕皖可真是真爱啊……”   十二个小时内晕倒了两次,寇非并不认为这是好事。尤其是在他又一次嗅到专属于医院的医疗酒精的强烈味道后,他整张脸都不由自主的呈现呆愣状。   “呦,醒啦?看来小庆子说得没错,你这家伙的身体不是一般的差啊。”耳旁传来不熟悉的男声,寇非慢悠悠的转动眼珠,鄙见一旁晃晃悠悠的白大褂大叔。   不认识的人。寇非想着,脑袋仍然有些昏沉,他蹭了蹭头下软软的枕头,准备睡去。   耳畔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寇非没有多余的注意。就在他即将陷入沉睡时,门突然被撞开,一道人影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一张放大的人脸凑在寇非眼前。寇非吓了一跳,却因为身体的不适没有及时的推开他,等那人终于看得心满意足后才犹犹豫豫的挺直了腰,转头看向白大褂,手却一直没有离开寇非的脸颊,“呐,大叔,我家妃子已经好了吧?可以不用呆在这鬼地方了吧?”   “啧,见色忘义的小鬼。说了多少遍了,我这是医务室,不是调情室。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礼貌呢?”白大褂大叔是位留着性感胡须的中年大叔,正懒散的倚着墙叼着一只香烟吐着烟圈玩,“康复期间淋雨,又受了点惊吓导致的突发性扁桃体发炎……吃点药躺一会就好了,没什么大事。现在可以把你的咸猪手从人家小男生脸上拿开了吗?不要乘机吃豆腐,混小子。”   宋嘉庆像刚发现异常一样,诧异了一瞬才依依不舍的收回手,“呐,妃子,我不是故意的,你会原谅我吧?”   寇非干咳了一声,“你……叫我什么?”   “妃子。”宋嘉庆老老实实答了一声,语气中透着异于往常的认真,“寇非,妃子,我给你取得专称哦。”   这次轮到白大褂干咳了一声。寇非年龄轻还没有经历过世态炎凉,更没有经历过爱情的熏陶,他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作为过来人的赵楠,也就是白大褂他自己就不可避免的想多了。他竟然在宋嘉庆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听出了恋人之间才有的缠绵悱恻的爱恋和浓厚独占欲!赵楠隐晦的瞄了一眼躺在床上仍然一脸茫然的少年,突然觉得这样天然呆的个性还是挺好的,至少他现在并不能够理解被宋嘉庆看上的恐怖之处。   至于等他理解之后怎么办?赵楠又瞄了一眼正握着床上少年的手笑得一脸宠溺可爱的宋嘉庆,视线从他俩十指相扣的手,转到站着那位虽然含笑但仍遮不住浓厚爱意的眼,暗自下决定,自己还是离这两人远一点比较好。   宋家的人可都不是好惹的主。   “妃子,下节课我请了假留下来陪你。你现在有想吃的东西吗?喝的呢?”   “不必了,这样太麻烦你了。”寇非暗自用力抽了抽手,没想到竟然不能抽出一分一毫,还被宋嘉庆更加用力的握住了,“呃……嘉庆,你能换个昵称叫我吗?‘妃子’这个代称,我不是很喜欢。”这会让他产生一种王珏正叫着他的错觉。而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的模样了。   一年还是两年?似乎从他出事后王珏也出现过几次,只是因为眼睛绑着纱布,每次他们的相见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等他出院后以为终于可以好好见上一面了,却被秦叔告知他们一家早已离开,王珏再也没有与他联系。寇非思念着王珏,思念着那个从小到大一直像雏鸟一样依赖着他的男孩,并为那不知道是否可相遇的契机进入榕皖。   “那我叫你‘非非’好不好?”宋嘉庆笑道。   “非非?”似乎自己的母亲在自己未成年之前就一直叫着这个名字,算的上是他乳名了。就从情怀上而言,寇非并不讨厌这样一个捎带着少许女性化的称呼,“好啊,嘉庆。” 第18章 故友   寇非在J省暂住的房子位于J省边缘,虽比不上寇家老宅那般大气奢华,但也是面积客观的豪宅。沈君清站在二楼阳台上目送着寇非走出家门,直到那道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范围外才收敛住了凝视的视线。   昨晚的记忆寇非只记住了一点,他旁推测敲了一个清晨也只能从那人支支吾吾的说辞中听到一细沫关于樱花、男孩和猫眼的描述词。没有王珏,也没有关于他们谈话的内容,有的只是无尽的哀凉与痛苦。所以沈君清知道寇非做了一个梦。   一个对寇非而言不知所云,甚至于恐惧万分的梦。除此之外,再无痕迹。   沈君清干笑一声,弯曲的弧度牵扯了干裂的嘴角,引起一阵疼痛。沈君清愣了一瞬,修长的手指轻抚上唇角,触碰之处刺痛无比。他找出放置在暗处的镜子,光滑平整而明亮透彻的镜面倒映着他那张俊朗冰冷却苍白异常的脸,和那张脸上干裂开来的唇瓣。   什么时候弄的?   楼下传来房门打开的咯吱声,沈君清放下手中的镜子,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润湿唇瓣,好使自己不这么吓人。他施施然来到楼梯口时正好碰上那人走上来,冷不丁的视线接触令两人俱是一愣。   来人是个年轻的警察,长相眉清目秀,气质温和纯良——当然这只是表象。沈君清看向那人时似乎正在消化他来到这里的事实,就见那人急急吼吼的,像归巢的小鸟般猛地扑向他。   沈君清把纠缠在他脖子上的两只细长白嫩的手爪扯下来。这人实在不像是一个警察,五官柔和,没有震撼力;四肢纤细,追击犯人时会经常性体力不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身材过于娇小,趴在沈君清胸前,仍然可以让人看清他那灿金色的发顶。   “你怎么来了?”沈君清引着段泽来到一楼客厅。寇非家宅一向不是财大气粗的主,装饰虽不说奢华镀金,但也是舒适安逸。   “来送情报。”顾泽随意躺在柔软沙发上,流里流气的用指尖绕着自己的灿金刘海,“我以为你们都出去了。”   顾泽是沈君清局内的好友,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年有着一个令人羡慕不已的漂亮家世,可是这性子却糟糕透顶。沈君清与他的初识来自于警校--顾公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背着家人考了硬要吃不耐劳的警校。也正是因为他这幅极富有欺骗性的外表,在警校内明里暗里受人排斥他了很久。顾公子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受人冷眼久了,难免也想排斥排斥他人。所以就寻思着找到当年的警校第一沈君清来个同盟,想直接膈应死其他人。   顾公子也是个有手段的,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熟了,毕竟能忍下沈君清那张面瘫寒冰脸的人,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   可是——   “这不是你闯空门的理由。”沈君清淡淡看了他一眼,如果今天自己没有请假待在家里,现在这里就是这个家伙的天下了,“我会告你非法侵入。”   “别啊兄弟,我是真的有急事。”顾泽收起那副流氓嘚瑟的小表情,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一则信封。信封是普通市面上随处可见的浅黄信封,不同的是它带着一股奇异的花香,隐隐约约中还掺杂着水滴的潮湿气息。可是信封里没有花,也没有水泽,只有几张边角焦黑的泛黄照片和一叠资料证明。   沈君清接过顾泽递给他的信封时,有种恍恍惚惚的不安感。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心尖开始刺痛,接触到信封的手指火烫一般,可是他不敢放手。他怕一放手,自己渴望已久的东西就会像风一样消散。   他等待那个人的消息如此之久,久到害怕了失落。   寇非的宅院也有几颗樱花树,不同于榕皖那一片妖艳惨烈的樱花林,单薄的几颗樱花树更显苍凉与哀伤。片片樱花飞落,像极了烟雨缥缈无所轨迹的旅人,亦如同倾尽一生仍无法挽回的恋人。倾刻飞舞间,醉煞了一曲世态炎凉,也扰乱了离人痴梦寻回。   樱花一般脆弱的男人,和男人怀里樱花一般艳丽的孩子。他们的存在就像被扰乱的花痕,飘然飞散间再无踪迹可寻。   “他叫夏秋,是当年收养这对兄弟的人。原本是榕皖的校医,三年前榕皖校舍失火,他不幸身亡。这对兄弟,哥哥叫夏天,弟弟叫夏暖,是个盲人。他们从被收养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和夏秋在榕皖生活,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资料记载,简直就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顾泽犹豫了很久,小心翼翼道,“他们之间,有你要找的人吗?”   “……有。”沈君清扯了扯唇角,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他盯着照片上男人左手揽着的,明眸皓齿,笑得灿烂异常的孩子,轻轻地笑了笑,“原来,叫夏天。”原来,在他记忆深处留下刻骨残影的孩子,也曾有过这般真挚的笑颜。   顾泽看得出沈君清正在哀伤。可是他不懂,得到自己一直打听之人的下落,不应该高兴吗?那为何他会笑得如此苦涩。   “这些是夏秋的资料,我能找到的只有这些,大部分在三年前的火灾中被烧光了。至于这两兄弟,很抱歉,我也无能为力。”   “……你做的很好。”沈君清凝视着照片上小小的人影,顿了顿,憋出一句,“谢谢。”   接下的几个钟头,顾泽都在立志于将沈君清的思绪扯回无聊的寒蝉。可是一接触到那张照片,那个人,沈君清就像被吸了魂一般无可救药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哦”“嗯”几个单调的回应。来来去去几十个回合,顾泽也累了,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站起准备离开。余光看见他的动作,沈君清终于有了下一步动静。他随顾泽站起身,先一步替他打开紧扣的大门。   “……”顾泽回头望了他一眼,眼里灰暗的情绪沈君清看不懂,“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也讨厌我。” 第19章 前奏 顾泽,最近有点倒霉。   但认识他的人一般都熟悉他的糟糕性质,此时也只会认为是那家巾帼不让须眉的烈家女来寻仇,也没有参合几脚的意思。顾泽刚开始也是如此认为,直到他今晚回家路上再一次险险避过突然从高楼掉落的花盆时,他终于选择逃到沈君清这避难。   悦耳的门铃声后,门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然后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相貌精致,脸上带着些许睡意的少年。   寇非迷迷糊糊的打开门扉,门外站着的并非是他多日来的舍友,而是另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的清俊男孩。揉了揉眼,发现是不认识的脸,当下轻声问道,“请问,你找谁?”   这就是沈君清坚持要待在他身边的人吗?看上去似乎体质不太好,但也意外的纯良。顾泽收起在外面一整套不规整的动作,摆出一副初次来到同学家那般青涩男孩的模样,嫩嫩生生道,“沈君清在吗?”   “他出去了。”寇非打开门,露出棕色的点状睡衣,打着哈欠道,“你进来等他吧,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顾泽自然不会留下,他羞涩的低头挡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困惑,乖乖的推谢,“不用了,我明天再来找他。”   远走的顾泽没有看见,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寇非眼中流露出的赤红光芒,带着明显的探究与抵触。等顾泽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中后,“寇非”才扯了扯身上宽松的睡衣,轻轻啧了一声,抓过门把手,砰地关上敞开的大门。   沈君清要调查的是他消失多年的孤儿院发小。顾泽虽不是八卦的人,但必要的好友背景还是会去调查,目的即在于关心,也在于担忧身边的人会不知不觉陷入危险中。沈君清是孤儿,他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孤单。按沈君清的原话来说,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从出生开始便是孤单一人,他感谢着父母的生育之恩,却不会去寻找抛弃他的人——一个薄情的男人,这是警校的同学给他的评价,也是顾泽对他的最初印象。可是这样一般薄情寡义的人,却在心底用一生的时光和温柔去寻找一个消失十几年的孩子,为他甚至鄙弃了大好的前程。   究竟是薄情?还是深情?顾泽看着向手里新鲜到手的资料,暗自叹气。   【如果你眼神能够为我/片刻的降临/如果你能听到/心碎的声音/沉默的守护著你/沉默的等奇迹/沉默的让自己/像是空气……】   温柔的歌声携带着吉他优美的旋律,像极了恋人间暧昧的耳语,回荡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空,顾泽抬头鄙见了一端抱着木质吉他的男孩。男孩有着一头看上去就柔软好摸极了的半长黑发,发梢尖端带着点淡淡的红色,看上去邪魅而奇特。他穿着普通的学生衬衣,质地精美的修身裤包裹住修长的双腿,手上戴着黑色蕾丝手套,全神贯注的拨动着手中跳动的琴弦,低头浅唱时稍长的发丝滑落至额前,掩盖住了他上半张眉目,只留下精致白暂的下颚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夜晚的凉风带着醉意浮动在寂静的夜,顾泽站在原地只觉得兀的一股凉意从脚尖蔓延至心尖,全身的毛孔都在叫嚣着寒冷。   【大家都吃著聊著笑著/今晚多开心/最角落里的我/笑得多合群……】   顾泽加快脚步远离,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他强忍着寒意,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摸出钱夹,从钱夹里翻出一张红色的纸币递给男孩,“晚上冷,风大,坐车回家吧。”男孩呆愣了一瞬,顾泽听见了他的浅笑,然后一只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取走了他手上的红纸,似乎是在感谢顾泽似得将头低得更低了。   熏黄的路灯打在他单薄的身影上有种令人眩晕的心揪感,和无处可安的哀凉。   顾泽急急匆匆的向前走去,在他接近那人的一瞬间他感到有种身处寒窑、命不在昔的错觉,一贯没心没肺的心脏猛地紧缩,翻江倒海的情绪有着无比压抑的腐烂气味,他强忍着不去瞎想一些复杂的想法,眼里流露出对温暖热水与棉被的渴望。   【盘底的洋葱像我/永远是调味品/偷偷的看著你/偷偷的隐藏著自己……】   顾泽再一次回到那个路口,路灯下的男孩身影模糊而歌声却无比清晰的传达到他的每一根神经深处。甜腻的歌声与悠扬的琴声,眼前似乎有樱花瓣飘散,散落着璎珞的幻境像勾人心魄的恋人,对他倾诉着一个世纪的爱恋。   顾泽甩甩头,想要将那些莫名其妙的奇怪想法抛出脑外。他伸手拉紧了衬衣领子上最上面的松口,稳定着心神,睁大眼睛努力看清脚下越来越扭曲的石板路。   顾泽继续迈步向前走去,他的双腿像铅注的沉石,在平滑笔直的石板路上留下暗色的痕迹。   他的身后,有着细微的如同流水一般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中,最后被越来越清晰的啃食声掩盖。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像春天里春蚕咀嚼桑叶的沙沙声,又像毛虫啃食树叶的咔擦声,一直一直,不间断的回响在顾泽的大脑深处。   “咔擦咔擦咔擦咔擦咔擦——”   是什么呢?身体越来越疲倦,似乎连睁开双眼都感到困难无比。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劝导自己停下。   停下来吧,停下来吧,再走下去你会——   会什么呢?奇怪的声音逐渐被咔擦咔擦的啃食声覆盖,顾泽的身体疲倦而无力,他跪趴在原地,脸上身上不只是眼泪还是汗水,粘粘黏黏的温润液体像池水一般包裹住了他的全身。视线开始晃荡模糊,粗重的喘息声从自己的口中发出,心脏仿佛想跳跃出一般的飞速窜逃。   顾泽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的飘飞,电影一般的图画像走马灯一般的流转,主角是自己。   他从自己的出生看到自己的童年,从自己的少年看到自己的青年;从父母看到亲友,从同学看到同事;从自己的失败看到自己的成就,从陌生的男孩看到抛下自己远去的恋人……他看到了很多,像无声电影一般的图画,诡异无章而严肃无比的讲述着自己平淡无瘠的一生。   如此的短暂,亦是如此的不舍。   真不甘心……   我只是想好好活着啊……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诡异的歌声从遥远的彼岸重新响起,盖住了那繁复喧哗的侵蚀声,清悦空灵的像一曲高傲孤寂的离歌,淡淡的忧愁与无奈,还有一丝被埋葬的安心。   顾泽的思绪在越来越清晰的歌声的指引下开始回笼。空灵的歌声与繁杂的啃食声,像两股强大的意识流在他小小的脑海里激烈的碰撞,猛烈的发出刺痛的针扎般的疼痛。   “——嗯——疼——!!!”   意识炸了——!!!!!!   【听你说你和你的他们/暧昧的空气/我和我的绝望/装得很风趣/我就象一颗洋葱/永远是配角戏……】   顾泽的身体躺在黑发男孩身旁,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轻抚着他白嫩的脸颊,从清俊的眉目滑到殷红的薄唇,报复性的压了压,不出意外出现一圈凹陷的圆点。男孩轻笑,如烟的眉角有着淡如水的笑意,星星点点的薄凉笑容在如黑漆般的夜晚一闪而过。他起身将熟睡的顾泽放置在不远的长椅上,拿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外套轻柔盖在他身上,然后转身拿过自己的木质吉他,和吉他上那张仍然带着点人体温度的红色薄纸。   临走前,他隐晦的望了不远处的草丛一眼,眼中的危险与警告深不可见。草丛动了动,有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然后逐渐恢复正常。见状,他收回目光,又看了长椅上的顾泽一眼,才施施然离去。挺拔的身姿消逝在黑暗深处,只有那阵缥缈的歌声在原地回荡,久久不息。   【多希望能与你有一秒/专属的剧情/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歌曲来自杨宗纬的《洋葱》,下面附上歌词: 你眼神能够为我/片刻的降临/如果你能听到/心碎的声音/沉默的守护著你/沉默的等奇迹/沉默的让自己/像是空气/大家都吃著聊著笑著/今晚多开心/最角落里的我/笑得多合群/盘底的洋葱像我/永远是调味品/偷偷的看著你/偷偷的隐藏著自己/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 你会讶异/你是我 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 你会流泪/只要你能 听到我/到我的全心全意/暧昧的空气/我和我的绝望/装得很风趣/我就象一颗洋葱/永远是配角戏/多希望能与你有一秒/专属的剧情/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 你会讶异/你是我 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 你会流泪/只要你能 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 你会讶异/你是我 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 你会流泪/只要你能 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你会鼻酸 你会流泪/只要你能 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第20章 开端   沈君清再次看见顾泽是在榕皖试胆大会的开幕式上。   有着一头灿金色柔发的顾公子看上去精神萎靡,脸色苍白,四肢无力,反应迟钝,有种夜生活过多的糜烂感。沈君清知道他是洁身自好的人,可仍然忍不住愣了愣,回了句“报应”。顾泽在看见他的第一秒就满血复活般像雏鸟一样扑向他。沈君清本想躲开,可又瞥见他浮夸不稳的双腿便硬生生的忍住了,任由灿金色头发的青年像个哺乳期的闹腾孩子般委屈的一把口水一把泪的将自己八爪鱼一样挂在他身上。   “呜哇——”顾·伪孩子·泽趴在自己强大而信任的好友肩上,唇角一撇,双眼一耷,开始抽抽啼啼、哆哆嗦嗦、语无伦次的讲述着自己昨晚上的诡异遭遇。   “——呜,结果我今天早上一醒来就发现躺在车站旁边的公园里,身上还有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外套,其他的连根毛都没有见到。那外套我问过了,是你们学校的,所以我就直接到你们学校来找你来了。呜——君清!我遇到鬼打墙了,我好方——”   沈君清将趴在他身上,厚颜无耻的拿自己肩头的衣服当抹布,鼻涕眼泪一起上阵抹的顾泽扯开。在他又准备扑过来时,往他脸上扔了块湿巾,低声道,“安静点,现在是校长讲话。”   矮小雍胖的校长扶着自己油光水滑的大肚腩站在高台上款款而谈,时不时睁开二眯眼瞧瞧台下压住声音,交头接耳却自认为隐藏的很好的新生。见台下的人睡觉的睡觉,玩手机的玩手机,就是没几个认真听讲话,微微的皱眉,将手里的话筒交给一旁高挑纤细,站起身来如同一根迎风飘摇的竹竿一般的教导主任,继续接下来的老旧流程。   校领导们在上面讲了多久,顾泽就在下面睡了多久。他不是榕皖的学生,却凭借着自己眉清目秀的长相和娇小的身材骗过了学校的保安。又因为与沈君清亲昵的话语和肢体接触,成功冒充了沈君清同校不同班的好友,又骗过了他的同班同学。现在他正毫无压力的枕着沈君清的胳膊,脑袋一点一点的沉浸入梦想。   梦里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樱花味道,由远及近,飘忽不定,时有时无。   “非非,明天就是试胆大会了,今天晚上我能够去你家里睡吗?”宋嘉庆仗着自己比寇非高出的一厘米,毫不客气的揽着他的脖子,凑在耳畔问道。温润潮湿的气体喷洒在寇非敏感的耳坠上,遇冷,顷刻间化作凉凉的液体滞留在寇非身上。   “呃……你想来就来吧。“寇非缩了缩肩膀,将从图书馆新借来的书向宋嘉庆的方向移了移,试图从中间隔出一段距离,笑得腼腆而内敛,“我家离学校很远的。而且,你不用跟乐姐说吗?”   宋嘉庆的表姐宋嘉乐,寇非班上真正掌管班级事务的人,比她整日只知道和寇非绞在一起的表弟更像统领一班的班长。寇非来榕皖的前几日还能见着她,她也找过寇非几次,大部分是如同寇非转校申请差不多的公事,私底下二人也有过几次接触,连同宋嘉庆一起吃过几次饭,后来便是完全不见了人影。他起先问过几次,被宋嘉庆搪塞了过去。也是,毕竟是默认的一班之长,又是女孩子,每日的日程一定有自己的规划,也不好和男孩子们接触太多。寇非安下心后,便理所当然的只跟着宋嘉庆玩了。   寇非知道宋家姐弟二人都不住校,同学家留宿还是应当说一声。   “安啦安啦,她知道的。我提前跟她打过招呼。”宋嘉庆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当下拍着胸脯保证,“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能够自己照顾自己。”   当事人这样说了,他也不好推迟。再说都是男孩子,家里客房也多,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了。   可是,为什么有种隐隐的不安。   寇非按下不断抽痛的心口,他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副画面。纯白世界中,柔韧舒适的额大床上躺着两个小小的孩子。一个笑容明媚如同艳阳般温暖,一个腼腆内敛如同盛开的鸢尾兰,他们穿着小小的纯白睡衣蜷缩在一起,像在母婴胎盘中的孩子一般紧紧相依。   他们的周遭如同雪中的王国,轻纱摇曳倒映出模糊的轨迹,弹指间,辗转多年,已是过眼云烟消散而去。   我似乎丢失了自己重要的记忆。寇非想着,可是为什么总是想不起它的存在?   沈君清背着第二次睡死过去的好友,顾泽今天十分反常的举动和话语令他想起与王珏交谈的那个雨夜。他很想粗暴的摇醒趴在自己身上昏睡不醒的人,可是一瞥见他初次睡醒后红润了一点的脸又止住了这糟糕的想法,只能认命的背着熟睡的顾泽走向校门。寇非抱着厚重的书籍,沉默的思索着困扰了他几日的难题,身后跟着一条叫宋嘉庆的尾巴。   寇非在校门口遇见了熟悉的人,是沈君清。他正背着一个小个子男生慢步走着,似乎怕放学后喧哗的人群吵醒了背上的人,举止间带着股小心翼翼的无奈和妥协。他也看见了反方向而来的寇非,和寇非身后紧紧黏着他的宋嘉庆。   “沈哥,你回家吗?”看见沈君清那张脸,寇非终于想起刚才答应宋嘉庆留宿请求时那不妥的预感。他似乎、大概、八成,还没有和沈君清说这件事,现在住在宅子里的人并非他一人。寇非为自己欠妥的举动懊悔,宋嘉庆却先他一步向前,伸出手笑道,“你好,我是非非的同学,叫宋嘉庆。你就是非非的舍友吗,现在和他住在一起的人?今天晚上可能会打扰你一下了哦。”   沈君清默默盯着面前少年伸出的手。他调查过寇非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他新进的班级,自然这位一直纠缠着他的名义上的班长也是他了解的对象。资料中的宋家是个旧时代流传下来的名门望族,神秘而富足,宋嘉庆是宋氏门第现任当家的二少爷,理应是贵公子中的佼佼者,可是他那双手却是出人意料的布满老茧和裂痕,甚至带着点点熏黄,看上去实在不像一个富贵人家之幼子的手。宋家是个陈旧的家族,经营的自然是祖宗留下的祖产,至于是什么,沈君清现在仍然未查明。   也许当初就该让顾泽去干这事。沈君清用手垫了垫背上的身形单薄的人,手掌感触到的体重轻的令他心惊。   宋嘉庆的主动让寇非找回了组织语言的功能,他对着沈君清抱歉性的微微一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诚恳而真挚,“嘉庆今天晚上要到家里来过夜,我答应他了。抱歉,没有及时跟你商量,真的对不起。”   两个男孩子一起过夜,即能交流共同语,又能增进友谊。沈君清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拒绝的地方,而且自从上次王珏用寇非的身体出现后,他对寇非的态度仍然在观察阶段,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于是,沈君清微不可见的点头道,“你是宅子的主人。”所以,你想带谁回去都可以,他无权干涉。   寇非暗自舒了口气,自从上次他硬拉着沈君清进入书房又晾了他一整晚开始,每一次碰见沈君清他便会尴尬无比。沈君清观察着寇非,寇非也在暗中关注着沈君清。他一直在找个好时机,向他好好的道歉。所以,在此之前,自己不能被讨厌。   宋嘉庆则没有这么多顾忌,他伸长脖子,将脑袋搭在寇非肩上,手伸到身前以一种禁锢的姿势环抱着他,笑问道,“他也是非非的同居者吗?” 第21章 开端(二) “他也是非非的同居者吗?”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深处,有似有似无的冰冷触感在皮肤上滑行,像滑腻的小蛇喷吐着鲜红的蛇信爬行在光滑玻璃面上。寇非是个反应迟钝的,他断不会想到这些诡异的形容词,只觉得宋嘉庆的举动有点奇怪,也没多少在意。   他歪头不解的诶了一声,顺着宋嘉庆的目光看向沈君清的方向,正好对上对方深不可见的黑瞳。宋嘉庆见过沈君清,还时常就沈君清警察的身份八卦过几次,所以他指的必然不是那人。于是他的目光越过沈君清的上肩,探向肩背上露出一小拽的灿金色发顶。   寇非的潜意识告知自己他是见过这个人的,至于样貌如何、姓甚名谁、身份是什么,他统统没有印象。最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果然是没有睡醒吗?他惯性的安慰着自己,忽略了心底那一丝不安。   突然耳畔响起熟悉的男声,他的室友带着隐约的怒火沉声道,“顾泽。”   砰地一声闷响,顾公子猛地跌落在地,捂着右大腿外侧那一小部分青紫色的伤痕打滚。他边嗷嗷大叫,发出痛苦的哀嚎,边蜷缩着身体环抱着大腿满地打滚,毫无形象可言。因为没睡醒,他滚着滚着,猛不丁面部撞墙,咚的一声,他的前鼻梁已经见血。   于是,他嚎的更卖力了。   寇非急忙弯着腰给他递纸巾,他主观上催眠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能够笨到这种程度的,估计见过一次就永生难忘。沈君清掐着顾泽的胳肢窝直生生的把他从地上捞起,像放置赖皮撒浑的熊孩子一样将他放到一旁石椅上坐好,蹲下身,钳着他的下颚冷声喝道,“放手。”   顾泽双手捂着鼻子,一脸泫然欲泣,活像屈服于恶棍淫威下的小媳妇。   寇非总觉得沈君清这话里带着三分怒火,七分幸灾乐祸。他眨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去医院。”顾泽下半张脸已经血流成河了,即使被纸巾堵住了少许,仍然止不住汹涌的趋势。现在的他僵硬的昂着头,说话不便,只能时不时抽啼两声,看上去可怜极了。   最后的结果是,寇非、宋嘉庆陪着沈君清、顾泽一起去了趟校医室。   在校医室里待着的仍然是上次那位留着性感胡须的中年大叔。他熟练的扯过赖在沈君清身上的顾泽,用止痛贴两三下解决了漏血的鼻子。   “你们这样不行啊。”中年大叔赵楠转过靠椅在占了一面墙的药柜里找药,嘴里还叼着一根未燃尽的烟,“明天就要试胆了,怎么可以不随身带点药呢?”   “会受伤?”寇非理解里的试胆大会就像是半夜高中同学围成一团讲鬼故事,除了心理上会怕一点外,基本上没有可以危险人身安全的事。宋嘉庆看见他惊慌的表情,便凑到赵楠面前,用胳膊肘捅他,“大叔,给我们讲讲以前的试胆大会吧。”   “这有什么好讲的,都是些学生闹得玩的东西。”顾泽已经止住血了,可仍然要昂着头防止血再次流下来,他闲来无事便拖过一旁的小板凳,拉着沈君清一起围过来准备听故事。   赵楠不好扶了这些年轻人的兴致,将嘴中的烟抽出,狠狠的吐了一口烟雾,才用低沉沙哑的声音款款而谈,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这位看上去邋遢的中年大叔有着一副堪称邪魅的、充满磁性的嗓音,“那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事了。”他把目光放远,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忆。   “榕皖以前没有试胆大会,学生们的最大的乐趣就是编造一些吓人的传闻骗骗新入学的小学弟小学妹。一开始并没有多少注意,后来传闻越来越凶了,什么披着人皮的怪物,吃人食堂,会逃跑的包裹,校舍外的漂亮女人,红伞女孩等等,版本还挺多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流言蜚语多了,有对刚进校的小年轻被人发现死在了后山,法医鉴定是惊吓过度导致的死亡。原本出事后,学生里也消停了一段时间。可是一段时间后竟然连续有百来十人说自己在学校不同地方都看见了诡异的人影。”   “学校很重视这个问题,和警局的人一起查了好久,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时有个不受欢迎的老校医便说是学生们的胆子太小了,连现实和想象都分不清。当时的校长有的是气魄,就率先提出要给学生们练练胆,于是便有了这个比赛。”   “家长们一开始很拒绝,但是第一批次实验的学生感觉效果很好,他们也更用心的学习,那些反对的声音就消停了。试胆、试胆,试的当然是学生们,安排大会内容流程的自然也是高年级的学生。那些高年级的学长们对每一个参加者的性格都摸得一清二楚,磕磕碰碰必然不会少。像你们这些还没有接触多少专业知识,至少没有真枪真刀的上过手术台的单纯孩子,是他们最喜欢捉弄的对象。”   “会有伤亡吗?”寇非还是很担心这个问题。   “从建立之初至今,还未有过。”赵楠把手中泯灭的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碾了碾,长舒一口气,“不过,万事防范于未然嘛。你们也不想在女朋友还没找到之前就破相吧,混小子们。”   顾泽的鼻子已经没有了大碍,可邪门的倒霉运还是跟着他,所以他只能一直跟着沈君清,直到寇非家厚颜无耻的要求收留一晚。寇非笑着答应了,宋嘉庆在他背后磨牙,沈君清主动进厨房。   没办法,顾泽和寇非是实打实的富家公子哥,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宋嘉庆是客人,介于他对寇非的奇怪态度,沈君清也不会让他做饭,只能自己下厨做了几道家常小菜。这时他不由的心喜在警校没有荒废厨艺。   吃过饭,顾泽拉过沈君清,表示自己要跟着他去明晚的试胆大会——他被校医室大叔的话勾起了玩闹的兴致,正瞅着最近警局没出任务,便任性的请了长假。沈君清冷着脸看他,拎着他后衣领子扔出了卧室,让他自生自灭。半夜时,他模模糊糊间看见有黑色的人影站立在自己床前,以为是顾泽,瞄了一眼又扭过头不理睬。后一秒,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抽出枕头下的老旧军刀,横在胸前,做出防御的姿势,冰冷的目光看向黑影有着若有若无的杀气。   那实在不能算是个人,没有具体的形态,周身都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触角,正随风张扬在寒冷的空气中。头顶上空应当是眼部的地方被挖空,只留下不规则形状的空白眼洞,正直挺挺的无声盯着沈君清。   空白无神的眼睛,无光无亮,像一堵漆黑的石墙,拦断了沈君清所有的退路。   握着军刀的手紧了又紧,眼角的余光频频瞄向反锁的房门。沈君清的客房在二楼的最后一间,隔壁正好是寇非他们休息的地方,沈君清不确定他们是否还安好。   他正想着,房门猛地发出清脆一声巨响。   寇非逆着光线站在门楣处,清俊的面孔近乎被黑暗侵蚀,只有头顶隐隐透出一点柔软细光。他顺着光线照亮的路线缓缓迈入,施施然来到黑影身后,一脚踩了上去,“滚开,杂碎。”   黑影像雾气一般被踢散,它似乎回头看了寇非一眼,然后慢镜头回放一般消失在空气中。   沈君清看清了寇非狰狞扭曲的面孔,心中了然,顺带放下了手中的军刀,“……王珏?”   “是我。”披着寇非壳子的王珏穿着家具的棕色的点状睡衣,一脸的困意,“痱子最近很累,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他伸了一个懒腰,突然弯下身,将脸凑到沈君清面前,温湿的呼吸喷洒在沈君清的眼帘上,“我来提醒你一声。”   “明晚你们一定要带着这个人。”   他说着,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像极了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沈君清顺着他手指指向的方向,看见了自己敞开房门的斜对面。 ——那正是顾泽的房间。 第22章 新人(一) 每个学院都有自己的传说,然而在众说纷飞的传闻中只有“听说我们的学校最初建立在坟地/乱葬岗/停尸房/墓地上”,这一种每个学院都会拥有的相似经历。只因无从查实,又无人重视——学生们整天整日的被关在窄小的学校内,枯燥无味到麻木,总该会找点刺激的事,这些恐怖却不会造成恶意伤害,类似于故事会的小传闻便成为了死板学院生活最好的调味料。   榕皖毫不意外也会有这样类似的传闻,传闻的主体便是已经废弃的后山。榕皖医科院被分为两个大部分,一个是最近几年才修好的新区,一个是阴深鬼气的后山老区。榕皖最初建立在老区,据说有位游方道士断言,那里曾经是专门埋葬战争尸体的乱葬岗,地处之位极阴,最易生长不祥之物。可是再不详也架不住它地皮便宜,第一任榕皖校长便是这般低价拿下了这块看着风景不错的地方。他也是个有心的,把楼修好后自己带着家人每幢楼住了一个月,又等了几年才放放心心的提出要办一所医科院。直到晚年,鬓发全白的他仍然逢人便吹嘘自己是如何的神机妙算,得了这块宝地,当真是福星高照。 老院长是气运极佳,可他的接班人却没了这一层光圈。榕皖发展到现在这般规模,除了顺风顺水的老校长外,往后的几任都是碰碰磕磕的闯过来,三年前甚至遭遇了一场大火。   现在那场大火仍然受到当地人的诟病,幸亏现校长目光长远,上任不久就开始建新校区,就选在离老校区不远的地方,因此原本的榕皖旧址变成了废墟,榕皖仍然是一片莘莘学子繁荣不息的前景。后山被废,老校友们早已毕业离去,新的孩子们对老校区没什么归宿感,老老实实的待了一两天便各种打听传闻中的堆放战争遗体的地方,颇有些蠢蠢欲动。又因为试胆大会——它被成立的原因便是误闯入后山的那对被吓死的小情侣。 刚脱离父母和九年义务教育掌控的孩子,信心膨胀,急于拿出自己已经长大的证明,富有冒险主义的后山便成了不二之选。校方也是个磨人的妖精,知道学生们最喜欢什么样,却偏偏不给。每年那群孩子看着网上投票“最想去的试胆地点”后面“老校区”那甩第一名十条街的长条,都会暗暗磨牙,气愤不已。所以当这次榕皖校园网上公布出大会地点时,全场一片哗然。   榕皖的后山是一片小山坡并两三里池塘,除了那一排漆黑阴森的老式楼房,基本上没有任何生物会选择在此地生存。今年学生们的目标是找到放置在房间里的任意红色物件然后返回,因为参与的都是青一色的学生,校方还在学生会经过的路径安排保安等工作人员,打的是暗中保护的主意。   四月十八日晚十点十分。   偌大的教学楼阴森寒冷,月光照射下竟像老旧残破的木质棺材,透着股诡异死气。宽而寂静的长廊只能听见沉默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教室内回荡。突兀间死寂的长廊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什么东西正沿着长廊的路线由远及近,缓步而来。   “我们那有个传闻。”长相英俊身材魁梧的少年神经质的开口,声线略带着怪异沙哑,“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每晚下班的时间都会在楼梯那背对着楼梯跳绳,边跳嘴里边念着,‘一、两、三……十七、十八、……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四十九、四十九……’,每次数到四十九时就停住了,一直重复着‘四十九、四十九……’。有个上班的男人每天都会从那里经过,时间久了,就有点在意了。于是,有天晚上,他就在女孩的身后拍了一下,女孩转过身来……她根本就没有正面,她的前面全部都是头发,只有脖子那有一张嘴,嘴里还嚼着血肉一样的东西,‘咔吱咔吱……’然后她猛地把呆愣中的男人推下楼梯,脑袋正好被一根锈钢铁管贯穿了。小女孩看见了就咯咯咯的笑,然后转过头继续数数‘四十九、五十、五十、五十……’”   女孩娇嗔的责备银铃一般响起,在空荡的长廊深处飘散,尖锐的尾端搭上她浓艳的妆容,无端的恐怖,“讨厌啦,净吓人家~”   另一道弱弱的男孩声音传来,生硬的开口、机械般的口吻,“……谭同学……请不要这样……你打扰到它们了……”无奈回应他的是英俊少年扭头送来的一记铁拳和阵阵怒骂,“TMD,你怎么还跟着我们!?不是叫你滚远一点吗?!如果不是看你可怜,我早就把你这个怪物扔在井里了!”   男孩踉跄着跌到在地,狼狈不堪的望着头顶上方的少年,浅褐色眸子里满是惊恐。他熟练的缩肩将自己环抱成一团,脑袋深深埋进膝盖中,颤抖得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对不起……我不会再多嘴了……请原谅我……”   “是啊,我们好心帮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不知足呢,郁子麟。”女孩倾身弯下腰,旖旎的风景在她敞开的衣襟里跳跃,引诱着青春期荷尔蒙旺盛的少年的垂涎。她提着裙摆蹲下身,毫不意外的看见郁子麟瞪大着眼睛看她,刚想得意,却又瞥见男孩缩成一团的身子抖了抖,又接连向后退了几步,望向她的目光不是一贯的欣赏和渴望,而是恐怖与畏惧——就像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娇小可爱的少女,而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凶兽。   她何时受过这样的态度,当下气得不行,又不能在男友面前发作。沉着脸阴测测的盯了他一会儿,伸出一只芊芊玉手轻轻触碰着男孩额头,弯头笑得花容月色,“小朋友可不能说谎哦~要知道要不是我们救你你早就被你那群所谓的朋友害死了~”   最后那句女孩的气息就喷洒在男孩的耳翼上,男孩感到有湿润的长方形软体物在添上他的肌肤,将暴露在空气中的软耳骨暧昧的舔湿。   “我啊,原本打算放过你的~”   男孩猛地从地上弹起,再也顾不上那英俊少年惊异的目光,惊慌失措的向最近的弯道跑去。沿途明明是笔直的直线长廊,却被他撞了不知几道才终于跑进那漆黑狭窄的小角落,等到少年与女孩的脚步声远离后,才放软着身体倚靠着墙滑下。   他捂着发疼发臭的耳翼,脆弱的胃部开始不断翻滚,溢出的胃酸侵蚀着飞速跳动着的心脏,引发一阵痛苦心揪,可是他却只能死咬着下唇无声哭泣,直到嘴里充斥着鲜血的铁锈味。   ——这次,又是什么!? 第23章 新人(二)   郁子麟跌进了一个诡异的“圈”。   圈里他仍然是误入后山老校舍的学生,身上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又冷又饿,颤颤巍巍的缩在角落里胡想联翩。人在陌生环境下的不安感因素被他发挥到了极致,他一会想起远在他乡的家人,一会想起榕皖敞开的铁锁大门,一会想起那些诡异的黑影传闻。他想了很多,第一个白天仍然没有走出去,他抱着肩膀蜷缩着角落深处,静静等待着午夜的降临。   然后,他遇见了很多人。   第一次是他才见过两三面的带班,一个口音里带着特殊山东混杂北京方言的胖男孩。他叫着郁子麟时,嘴里似乎正叼着一块东西,漆黑的四周没有达到令人眼看清事物的程度。郁子麟从模模糊糊的轮廓上认出是方块状的、类似于肉类的东西,隐隐约约间他问道了一个奇异的香味,像是烧焦的煤炭,又像是潮湿的铁锈。他还听见了细微的流水的声音,因为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榕皖的后山夜晚降临之后甚至没有一丝虫鸣声,所以那股细小的,像水龙头引流的声音就格外的明显。 郁子麟刚开始时并没有多余的在意,直到他跟着代班的背影一直走着,拐了一个又一个弯,身边的景色越走越深,越走越偏僻时,他才猛然醒悟到那股液体流动的声音已经近在耳侧。 代班一言不发的往前走,他沉默的走进那片最漆黑的森林,月亮从乌云后露出冷艳的洁光,迷迷糊糊中郁子麟似乎可以看清代班嘴上叼着的焦黑的粗腿——无腿的代班将叼着自己的双腿,下半身摩擦在尖锐的草丛上,那草丛将近一米,草尖上带着细细碎碎的肉沫和暗沉的血管,从郁麟走来的路一直蔓延到代班离去的发现。一米高的草丛代替着代班行走,他们的身后留下一行腥臭潮湿的液体。 郁子麟猛地转身,开始不顾一切的向相反的方向逃离。   第二次遇见的是三个男孩,他们吵吵闹闹的从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的郁麟身边走过,郁子麟认出他们是班上学生,连忙追上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他急于向人倾诉他这一整天的遭遇,他希望从他们的口中听到类似于安慰的话语,好让他知道那个诡异的代班是自己饿晕后造成的幻觉。可是他还没有讲完便得到了一片哄笑。 学生们指着他的鼻子笑得不停,郁麟疑惑地摸向自己的脸,没有任何东西。同学们还在笑,声音越来越大,郁子麟心中的困惑也越来越大,他推开学生跑向不远处的池塘反反复复清洗着自己的脸,在平整的水面上认真检查着自己的仪容,确定并无大碍后才回到他们之间。可是还没来得及走进,同学们便悉悉索索的跑来将他围在中间,每一人都伸出手指着他的脸笑得前俯后仰,前胸贴后背。 郁子麟就算再迟钝也发现了不对,他的心底开始一层一层的发寒——他已经确定脸上没有任何脏东西,可是这些人仍然指着他笑,就好像全世界的笑话都在他脸上,引他们发笑。刚遭遇代班被草拖着走的画面,郁子麟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些所谓的同学身边。他转身刚寻找一个突破点逃跑,便被其中一个同学笑着推进了池塘边老旧的空井。   井底不大,潮湿的空气孕育出一整片长势茂盛的青苔,郁子麟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安,只要自己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等白天来临后再出去就应该不会遇见刚才的事了。井底狭小的空间给了郁子麟片刻的安慰,然后他就敏感的感到有滑腻的触感滑过自己的手背。 他第一秒想到的是蛇,第二秒想到的是青苔,然后他再也无法忍耐的尖叫出声——没有蛇会有占据井底将近一半的空间,只要是他触碰到的地方都有滑腻的皮肤触感一般的生物在游动。刚开始只有井底的边缘有一点细微的摩擦的响动,一分钟后范围缩小了一半,两分钟后除了郁麟站着的正中央外其余的空间都被滑腻的皮肤占满了。 狭窄的井底再也无法给予郁子麟安慰,它们已经被那种悉悉索索的爬行声充斥的满满当当。大脑猛地一片空白,郁子麟在滑腻的皮肤蔓延到脚踝时才恍然尖叫出声。井口垂下一更粗麻绳,郁麟想也不想的便伸手捉住,摇摇晃晃的被人拉出井底,一双睁裂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恐惧的光芒。   救他的是一对小情侣,仍然是他班上的人,郁子麟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便是他们,可是他不敢一个人带着。离远了几步,保持在能够看清身影又不至于走丢的距离,郁子麟战战兢兢的跟在他们身后,看着男孩女孩之间亲密的打闹和触碰。正常的情侣间的暧昧试探,一度让郁子麟放下了心中的警惕,可是仍然不够,这所校舍内还有那些诡异的生物,那个叼着腿的代班和那群笑得不停地同学。郁子麟想要提醒男孩,提醒男孩不要讲这些恐怖的故事,不光他受不了,而且极易将那些刚走不远的东西招来。 可是,他千防万防却没有防到女孩,女孩蹲下身来看他时,他才看清女孩脸上密密麻麻的细小蠕动着的毛孔血管,像是刚破蛋而出的毛虫幼体一般从女孩的额头开始冒出一直蔓延到旖旎的胸前。女孩就像在虫子堆里打了一个滚,上千万条毛虫沾染在她原本娇嫩的脸蛋上,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像个恶心的肉球。   郁子麟逃了,双手的指甲几乎饶破了稚嫩的手心,苍白的下唇被牙齿撕咬出艳丽的血液,整个人尽全力缩成小小的一团被他自己藏在空荡的学生用柜中,抖得像个残破的不堪负重的筛子。   ——这次,又是什么!?   他恐惧的想着,大脑深处却是一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颤抖,直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以为是那群诡异举动的同学,他颤抖得更厉害,甚至吓得忘记了呼吸。他的意识完全聚集在那一阵细小的脚步声上,无法呼吸的窒息感令他脸色紫青涨红,却仍然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宋嘉庆,我刚才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第24章 新人(三) “吱啦——”   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声声响,两道截然不同的呼吸声伴随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进入空空荡荡的教室。其中一人手里拿着手机照明,明晃晃的灯光射入黑漆的小方天地中,有一小部分溢出,照亮了那人惨白如厉鬼的面孔。   漆黑的空间内,兀的传来一击沉闷的撞击声。   “嗯?果然有东西。”顾泽把手机转了一个方向,灯光明晃闪亮,却仍然只能照亮他前方三排座椅的距离,其余的皆看不清,似乎笼罩在一层模模糊糊的暗沉纱布中。   教室的后方是学生的储物柜,柜子上都有一个黑黝黝的长方形小洞,看上去像是放铭牌的地方。顾泽向刚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沿途磕磕碰碰了不少座椅,粗燥的铁质座椅在地板上滑行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发出刺耳难闻的声响。   黑黝黝的长方形小洞中有微弱的亮光一闪而过,顾泽正在侧身挤过几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拥挤在一起的“小山坡”。   “奇怪,我刚才是不是走过这里?”顾泽刚把身子挤进去一半,又傻傻的退了回来,盯着面前拦自己路的椅子看了一会儿,继而撩起上半身T恤,惊声骇道,“你看你看!我肚子上有被椅子勒出来的淤青!”   就像急于寻找父母表彰自己考了高分的孩子一样,顾泽现在急需要找寻一个人来认同自己的观点,以减轻这间教室带给他的挥之不去的诡异感。   “宋嘉庆,你看看吧。我这里真的被勒青了,看,还是带紫的。”   娃娃脸的男孩一直沉默着跟在他身后,见他被几把椅子拦住后就在那里大吵大闹,发挥出了十乘十的小孩子脾气。也不恼,直接错身而过,在顾泽惊讶的目光下,霍然跃起。积尘飞扬间,顾泽只捂着口鼻后退,眯着眼仓促的看着一道黑色的声音越过“小山坡”,挺拔的身影停在储物柜前。   他手插在裤腿上的口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把刚才发出声响的柜子全部打开。从顾泽的方向正好可以透过杂乱的堆放的座椅缝隙,看见里面空荡荡的内壁,当下放了心,正想叫宋嘉庆回来,眼前又闪过一道黑影,刚站在他五米开外的男孩已经回到了他身边。   那座椅堆了两层高,目测一米五的高度,实在不像是一跃就能上去的距离。顾泽不放心他,问,“你没磕着碰着吧?”   宋嘉庆瞄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没有。”   顾泽还是不放心,接着追问,“真的?”   宋嘉庆突然转过头,顾泽走在他身后,冷不丁撞上一层结实的肉墙,差点把刚要康复的鼻子再一次撞破,就听见耳畔轻轻飘来一句,“你生辰八字是什么?”   声音很轻很轻,可又听得极其清楚,仿佛有人趴在他耳边,轻言慢语着。   什么年头了还用“生辰八字”?顾泽在心底排腹了一句,还是老老实实的说了自己的生日。   宋嘉庆扳着手指弄了一会儿,继而抬头道,“你这个时辰出生的人,天生大富大贵,一生衣食无忧,子孙满堂。”   顾泽笑了,“哟,这算的可真准。”   “我算人一般都很准。”宋嘉庆随意扯了一张桌子,施施然然坐上去,完全不在意上面满满的灰尘:“万物相生相克,你天生贵人相伴,自然可以长命百岁。可是一旦离了那贵人,你的命可就不好啰。”   顾泽笑得更开心了,因为宋嘉庆的口气太像是街头挂着八卦太极阵的算命先生了,让他忍不住想逗一逗,“怎么个不好法啊,大师?”   宋嘉庆笑了,他一笑顾泽就有了不好的预感,“鬼打墙。”   顾泽收起了笑容,脸色开始泛白。   “知道为什么有人遇见‘鬼打墙’就出不去了吗?‘鬼打墙’科学一点的说法是在野外或者郊区里行走时,人两腿迈出的长度不知不觉中会产生微小的差异,之后人们就会陷入一个半径大约三千米的圈中出不去。而破除的方法也很简单,一个是集中注意力,睁大眼睛;一个是根据北极星辨别方向。大部分人遇见的是这一类简单的鬼打墙,当然也有运气不好的,遇见的是第二类鬼打墙。”   顾泽干笑了两声,他隐约觉得接下来的话会往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这第二类鬼打墙自然不能用科学去理解,它们是人死后的怨气所化成的雾障,会有意识的袭击人,也会被人所控制,甚至会杀人。嗯?你一定会问怨气怎么杀人?很简单,只要用幻境困住活着的人类,它们就能一点一点侵蚀掉那人的血、肉,乃至于灵魂。如果你不能在它缠上你的第一秒甩开它,就会被永永远远的禁锢在那个诡异的‘圈’中,直到全身由内而外的被怨气吞噬得干干净净。”   “而破除这个第二类鬼打墙的方法比较难,需要一块上百年的玉石和阴月出生的黑猫的一碗血,或者佛寺里供着的桃木剑。也有简单一点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你命不好吗?你一旦离了天生贵人,就极易招惹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自然也会招惹由怨气所生的鬼打墙。而偏偏,你的血又可以自行的解开鬼打墙。所以,如果哪天你恰巧离开贵人遇上鬼打墙,又不小心被其他陷入鬼打墙中的人抓住,那你说他们是把你放血好了,还是放血好了?”   时间有着长久的凝固,久到宋嘉庆以为顾泽早就被吓晕后,他才猝不及防的听见一声小小的轻笑,然后那笑声越来越大,顷刻间变成了爽爽郎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呢?你以为随便编撰出一个故事,我就会上当吗?我还没这么笨。”顾泽抬头,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清亮眸光,“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了我遇见的事,可是既然你刚开始也说了科学可以解释,那么这件事自然也可以用科学去看。再说了,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难道我还保护不了自己吗?我顾泽好歹还是个男人,这点胆量都没有的话,干脆现在就放血算了!”   顾泽是个固执的人,这一点沈君清深有体会,一旦被他抓住某个点,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宋嘉庆现在就是这样糟心的感受,他隐晦不明的眸子看着那人脚步轻快的走过他身边,灿金色的脑袋甚至因为心情的放松而左右晃了晃,嘴里还哼着不着调的曲子。   “快点走吧,君清和寇非应该还在老地方等我们,去找他们。”   “白痴,白痴白痴白痴!”宋嘉庆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紧绷的身体在听见那个名字的那一瞬间猛地放松,心底却开始烦躁不堪,“居然不信?居然不信!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做的这么好,步骤也没有失误,为什么就是不信呢!”他用力的扒拉着头发,直到顾泽的声音从隔间传来,他才颓然的收拾起自己糟糕的尊荣,左脚刚迈出门口,他兀的怔住了。   阴沉的目光扫过教室后方,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画面,他竟然独自笑了,“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有人信了,有人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鬼打墙就是在夜晚或郊外,会在一个圈子里 走不出去。这种现象首先是真实存在的。有很多人经历过。这种现象一言概括便是,生物运动的本质是圆周运动。如果没有目标,任何生物的本能运动都是圆周。因为生物的身体结构有细微的差别,比如鸟的翅膀,两个翅膀的力量和肌肉发达程度有细微的差别。人的两条腿的长短和力量也有差别,这样迈出的步的距离会有差别,比如左腿迈的步子距离长 ,右腿迈的距离短,积累走下来,肯定是一个大大的圆圈。也有人在固定的地带,比如坟场,会遇到鬼打墙,这好像更神秘,其实这是因为这些地方的标志物,容易让你混淆,因为人认清方向主要靠地面的标志物,当这些标志物有时候会造成假象,也就是给你错误的信息,这样,你觉的自己仍有方向感,其实也已经迷路了,当人迷路的时候,如果不停下来继续走,那么一定是本能运动,走出来是一个圆圈。 所以,万事其实都是有其内在道理的,据说,我们古代的风水术士,其实早就掌握了这个简单的科学秘密,他们在建造帝王的陵墓的时候,会运用这个规律,人为的布置一些地面标志物,让人很容易在此迷路,感觉遇到了鬼打墙,还有个X家更熟悉,也精于此道,那就是桃花岛主黄药师,他能用些树枝和石头,摆一个阵,人一走进去,就转不出来,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来自360问答 第25章 黑影 顾泽和宋嘉庆正往回走,隔他们五六间教室加两三个拐角长廊的一间杂物室里,寇非正对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生“嘘寒问暖”。   “洛洛,你先别哭,我们一定会帮你找到你的朋友。”寇非手忙脚乱的安抚哭泣的女孩,额角渗出细腻的汗珠,眼神一直向身后瞟去。   “沈哥,有发现吗?”   尽管校医室大叔一再提醒他们要做好必要的准备,可惜没几个人听。寇非和宋嘉庆一贯是任性的主,最听不惯别人说一二,顺耳就将大叔的话扔到脑后。沈君清倒是留了个心眼,替顾泽多准备了一份,包括手电和止痛药,甚至还有压缩饼干。前一晚王珏的突然出现,令他再也无法把这场大会当成单纯的学生游玩,守着三人不敢离开半步。   往日里心思细腻的寇非却一反常态的空手而来。问他理由,得到的也是一脸茫然。沈君清想,难道王珏的意识还能影响寇非?   沈君清关上一个纸盒,没回身,背对着寇非摇头。他今天照例穿着暗色外套,站在黑漆无光的空间内基本上看不出身影,只看得清地上那堆被蹂-躏得看不出原型的杂物。沈君清在军校便练就了夜间视物的能力,自然不需要光亮,可是寇非不行,他甚至有着轻微的夜盲症,沈君清将两支手电中的一支给了顾泽,另一支给了他。   “呜,明明他们就在洛洛身边,明明洛洛还和他们聊着天……可是,就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不见了,真的不见了。呜呜,洛洛好怕啊,这里太黑了,洛洛根本不敢走出去,呜呜,好可怕……”女孩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粉红连衣裙,面容精致而小巧,带着股甜美活泼的气息。女孩梳着漂亮的双马尾,长长的黑直发下落到纤细柔软的腰间,当真算得上粉红小佳人一枚。   除此之外,女孩还是混血儿,一双漂亮的琥珀瞳因为泪珠的反射,在漆黑的小屋内异常明亮。   寇非的心脏在一瞬间猛地揪紧,疼痛的无以复加。他忍了又忍终是没有忍住,只能闷声转过身背对着女孩,一只手拿着手电照向不远处的沈君清,一只手死死摁住胸口。   脑袋就像拖着一百只老旧的花木坛子,悬挂在熔岩翻滚的火山穴口,一直一直,缓慢而迟延的往下坠。疲倦,就像奔腾大海突然间掀起的狂风巨浪,铺天盖地而来,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直拉着他堕入黑暗的永眠空间。寇非一整天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任何一件事情,他甚至呆愣的坐在教室里一个白昼,直到宋嘉庆来找他。他的思维就像脱离了身体,被散发到无边无际的空气中去,除了昏沉的堕落感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视线在黑暗中起伏,寇非为了强打起精神往自个胳膊上咬了一大口。他有种预感,如果自己不能从这里走出去,就永远也走不出去了。这个预感来的莫名其妙,寇非却毫不怀疑的相信,就像是从潜意识海中传出的必须执行的指令一般,令他不能抵抗分毫。   女孩的同伴是在走廊突然不见了身影,女孩回忆说当时自己眼角的余光看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在地上滑行。“影子”悄然无声的滑行到同伴脚下,混入他们的影子里。女孩刚开始也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并没有出声提醒,只想着反正一行人人多力量大,又转念一想,这兴许是学长学姐们故意恐吓新生的把戏,指不定暗中有多少人等着看他们出丑。可是却不想,转眼一抬头,周围的人就全不见了。   女孩的想法寇非能理解,他也听宋嘉庆说过,一些学长学姐们会趁着试胆大会的机会给榕皖新人一个下马威。遇上这种情况,越是感到害怕越容易被他们缠上,因此只要不理会就能减少很多麻烦。   寇非一行人一路走来没遇见这样恶趣味的学长学姐,倒是迎面撞上了孤零一人的洛洛。   沈君清在杂物室里转了一圈,也找了一圈,没找到女孩说的出现又消失的“黑影”,扭头正准备告诉寇非可以去别处时,突然瞄见门口羸弱月光下有一团比周围昏暗的光影更暗沉的东西一闪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女孩袭向寇非的后脑。   警察的天性让身体做出了本能反应,沈君清在那东西触碰到寇非的前一秒,一跃而上,出手如电,用一军刀挡住了它的袭击。   不堪负重的军刀发出接连不断的“咔擦”断裂声响,沈君清手背上早已青筋暴-虐,额角更是冷汗连连。眼看就要撑不住时,一把横飞而来的椅子砸向不明物体。不明物体的身影顿了顿,时间极短,却也给沈君清反击的时间。他用了九层的力,一扫横腿踢向那东西,却在踢出去时愣住了。不为其他,只因这东西实在是太轻,轻得让沈君清不得不怀疑自己踢中的是一团膨胀的棉花。   更诡异的是,那东西还被踢出去了十来米的距离,直到撞到墙才停下翻滚,黑暗中兀然传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那、那是什么?”女孩颤颤巍巍的躲到沈君清背后,却不想迎上他冰冷的一瞪。继而转移阵地,唯唯若若的跟在寇非身后,见沈君清没有看过来,迅速的扯住寇非的衣角。   “应该,是人吧……”看地上那团一堆小山般高的形状与往日里见着的大胖子差不多,刚才又听见那一声怪异呻-吟,寇非一时间受到惊吓,脑袋也得到了暂时的清明。想了想,又觉得这个体型虽然看上去和胖子差不多,但四肢弯曲的幅度更大,看上去像是只被截-肢后反着装上去的□□。   屋里太暗,那东西又全身漆黑,寇非的夜盲坑了他一把,即使拿着手电他仍然看不清地上那东西的外貌。正准备上前去看看,就感到有坚-硬冰凉的东西抵-在了他腹部。   抵住他的是一把军刀,沈君清将刀横在他面前,阻止了他迈出一半的脚。   寇非看着他,歪头,眨眼,不知所云。   然后,他就感到腹部的冰凉没了,眼前银光一闪,伴随着“噗-嗤——”锐利插-入黏稠液体和“叮!”金属撞击大理石的回音,大片大片艳丽的红色液体带着浓烈的腐烂腥味像扎破的气球,兀的炸裂而出。 第26章 困境   大片大片殷红液体,像一夜间倾尽一切倏然而开的彼岸花蕾,伴随着尸体腐烂的臭味猛然袭击着他们脆弱的感官。在一片血红水雾飞舞间,寇非看见了沈君清清冷薄凉的眸光,他猛然惊醒。   “沈哥!”寇非急着冲进血红水雾中找沈君清,却没想到身体像铁铅一般分毫未动。他刚恢复清明的大脑此刻像迸发的火山,所有的记忆和意识都在翻滚炸裂。他咬住牙龈压下从胃囊翻涌而上的酸水,明明意识在混乱不堪,视线却越来越明朗,连那轻微的夜盲也变得如同一张透明纱布,透过那张纱布,他似乎看见了扯着自己衣角的白嫩小手,和小手主人洛洛诡异的微笑。   沈君清原本站在寇非身旁,在寇非迈开脚上前时他的心底兀的激起一阵警铃——决不能让寇非靠近那个东西,不然会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警察的直觉敏锐,让沈君清相信自己的危机感多余相信其他精锐的仪器。他当下横出刀挡住寇非,走上前查看。   那东西的腰身壮实的如同一头牛。没有脖子,全身泛着大大小小的肉疙瘩,其中有五个最凸出,一个略圆,其余四个略长,令它远远看去倒像是一个臃肿的癞蛤-蟆。那东西结结实实挨了沈君清一脚,当下翻滚了数来圈,肉疙瘩与粗燥的地面磨蹭,留下一道血淋淋的血路。   沈君清当下面黑,身形一晃,挡住寇非的视线。这东西看上去臃肿,实则重量轻的诡异,如果起先沈君清还抱着这是一团棉花的妄想,等看着这一路被粗糙大理石磨蹭下的带血腥的肉沫,和那流了一地的温润液体,怎么也该明白了。   所以,在距离那东西一步远的距离,他拿刀,手起刀落,对着它的脑袋狠狠刺了下去。   那东西估计也没想到他会直接放大招,冷不丁被钉在地面上,像舞弄水管一般挣扎着挥动着它那扭曲的不成样子的四肢,不断着发出刺耳的“嘶嘶”声。沈君清稳如泰山的压着军刀,他也没想到这东西的力气这么大,好几次差点把他掀翻。   沈君清虽不知这究竟是什么,但心里的警铃一直没有停下,反而有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皱着眉头,拔出军刀,又极快的朝那东西的“脑袋”的部位刺去。   这次喷出的不是液体,而是充满整个视线的血色气体。   “!”   沈君清野兽般的自觉令他躲过了迎面喷涌而出的气体,那小山一般的肉疙瘩在他眼皮底下像漏气的气球,顷刻间变成扁扁的一团黏糊糊的东西,目测应该是某种动物的皮子,沈君清却敏锐的察觉,那可能是一张人皮。   难怪会这般轻,原来是一张充气的皮子,那扭曲的四肢应该是为防止漏气而扎在一起,才导致看上去那般不协调。沈君清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猛然抬头,发现自己被那一团从人皮里冒出的血色气体给围在了中间。   “……寇非。”沈君清咬牙喊出两个字,回应他的仍是一片漆黑死寂,那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连同那个女孩早已不见踪影。   那层气体原先被喷涌而出,却没有散去,待沈君清回过神来时便仅剩下目下站着的小方圈地能够看清,其余都是一片漆黑,就仿佛有人将他扔进了一个无边黑暗中。沈君清试图走出这个诡异的地方。原本他站在的地方是杂物室前门的位置,他便往回走,可是走了很久,久到沈君清也忍不住气喘吁吁,他仍然没有摸到杂物室的后墙。   沈君清的思维有一瞬间的涣散:他就像是被圈养在囚牢中的困兽,将会一直一直走下去,直到被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恐惧谋杀。   寇非感到身体在沉浮,如同一叶深海碧涛上逆行的扁舟。深蓝的几近黑暗的海面上倒映着星星点点的浩瀚星河,而头顶上空窥见的却是带着银色闪电的深红云层。扁舟逆行在无边的海洋,寇非看见舟底有偌大的银白生物在徘徊,像白鲸,像恶鲨,像亿万只翻滚的水母……它们徜徉在他的扁舟下,使的他的扁舟看上去如同落入巨型白玉盘中的尘粒,顷刻间便会被吞噬而尽。   耳边有熟悉的、不熟悉的嗓音,男孩的、女孩的,甚至于垂老者的各式各样的声线萦绕在耳畔。他们听上去像在笑,笑声却未达到心底,声带发出的颤音宛如老旧的蝉鸣,吱呀吱呀的响动仿佛坏的彻底的木门,又似乎是数不尽的玻璃珠掉落在平滑地板上源源不断的滚动。   ——如同群魔乱舞。   其中有一道声音最令寇非在意,声音的主人应该是一位冷冰冰的少年,因为他的声线和沈君清一般,带着冷冽的触感。他似乎站在较远的地方静静看着寇非,实质性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眼部。那股目光太过于炙热,就像看着跌入陷阱中的猎物,已经稳稳地被老练的猎人拽在手心中,再无逃脱的可能。   寇非想说话,张嘴发出的却是小猫崽一般稚嫩的声音,在无尽的黑暗中显得如此的易被忽略。因为眼睛被不知名的东西缠住,身体其他器官的触感就变得格外明显。寇非感到有什么滑腻的东西在舔舐着他的脸颊,留下一道温湿的水泽。他扭头想要逃避,却听见了少年的笑声,接着意识逐渐模糊,陷入了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时,寇非仍然看不清。他凭着模模糊糊的视线认出这是他和沈君清一起待着的杂物室,同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个矮个子女孩,可是寇非没感受到女孩的存在,沈君清也不见踪影。因为夜间视物的不明的问题,寇非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黑灯瞎火摸手电,却不小心摸到一只脚。   “谁!?”   寇非猛地抬头,迎接他的是一片明亮的光芒,那是手电发出的光。然后,他在数圈明橙色光芒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第27章 乐姐   “乐姐?”寇非捂着眼睛,以防止过于耀眼的灯光直射眼膜。视线中高挑女生有着一张与宋嘉庆六七分像的脸,一身红色褶子连衣裙穿的风情万种,少了几分学生的稚嫩,多了分淑女的沉静与委婉。   “刚看见沈君清在找你,没想到才几分钟就被我撞上了。”宋嘉乐捂嘴轻笑,眉目在熏黄的灯光下看的如同云里雾里般不真实。她微翘着嘴角,像是得意于自己第一个找到了他,走近,挽起寇非手臂,催促着:“大家都在等你。”   寇非第一次与女孩单独相处得如此之近,宋嘉乐身上有着一股甜腻的花香,沁人心脾,闻久了竟有飘飘欲然的错觉。宋嘉乐不属于传统体型娇小的女孩,她挽着寇非的手臂只比他矮了半个头,从寇非的角度,很容易看见她高耸的胸部,和娇嫩的唇瓣。   一直以来被宋嘉庆以各种理由霸占自身的寇非,也听宋嘉庆说过这位与他血脉同出一族的表姐,对男人有着难以压抑的吸引力。寇非只见过几面,却不得不承认,宋嘉乐是当之无愧的他所见过的最富有魅力的女孩。   身体不由自主的想要远离女孩,却被她以极大的力量扣住。寇非微皱着眉头,他始终不习惯与人太过亲近。   “听说,最近宋嘉庆经常和你在一起?”耳畔响起女孩独有的温柔嗓音,身体却被半强制性的带着向前走去。寇非知道自己有着轻微的夜盲,宋嘉乐的半强制实际上为他省了很多麻烦,也就没有出声提醒。现下被朋友亲人以“我家孩子因交友不慎而整天不务正业”的口吻提及,寇非不免愣了愣,点头。   “你们平常都聊些什么?有没有说我坏话?”宋嘉乐轻笑,眼角眉梢间带着显而易见的关怀,仿佛眼前便是她那调皮惹事,永远需要人照顾的小表弟。   寇非沉思,继而慢腾腾开口,“……校园异闻算吗?”   “哦?”宋嘉乐轻呵一声,“看来我那表弟也是个没情趣的,他都说了些什么?”   寇非看了她一眼,见女孩仍然注视着前方脚下速度不变,狠狠心咬唇,“他说老校舍后方多年前发生过一件怪事,原本单身的男教师被人发现死在校舍外草地里,身体完好,唯独全身血管和心脏不见踪影。死因过于蹊跷,警察深度调查后仍没发现任何作案工具和凶手,却在他家阳台下发现已变成白骨的妻子。从此校舍流传出,妻子的灵魂一直徘徊在校舍四周,只要一发现负心的男人就会变成他最亲密的女性,接近他,挖出男人心脏,安葬在树下。”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宋嘉乐”就像看见夺命的厉鬼,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嘉庆告诉我,那个女人唯独喜爱红色连衣裙,而榕皖的人为了避嫌都不会穿这样的衣服。”   “他还告诉我,看见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一定不能跟她走。”   手臂被猛地抓紧,尖锐的指甲穿透单薄的衬衣,一阵刺痛从神经未端窜到大脑,有液体流动的声音从身体内转移到外露空气中。寇非猛地抽手,却被更禁锢的抓紧。手电被遗弃在脚边,寇非瘫软着半倚在“宋嘉乐”身上,熏黄灯光下,他迷迷糊糊感到除去尖锐的指甲,还有更纤细的东西在他体内肆意横行。昏沉视线内,他看见了“宋嘉乐”白暂优美的手臂,和手臂上汹涌而出的殷红血管。   暴露的血管像是欢腾的孩子蜂拥着流过苍白冰冷的手臂,冲向摊在“宋嘉乐”身上的寇非,穿过被指甲划破的皮肤,最后狠狠的扎进□□在空气中的鲜活肌理。成千上万的血管前赴后继的涌入寇非皮肤毛囊中,逐渐覆盖他上半支手臂。寇非沉闷的艰难□□出声,却被掩盖在越来越清晰的吸允声下。   “骨碌骨碌骨碌”如同缠绵悱恻的细水长流,带着不易察觉的新鲜腥味。   “你们男人啊,真是世界上最不知足的生物。”女人伸出另一只手在脸上摸来摸去,在耳侧停下,然后那张寇非熟悉的脸便被像画纸一般撕下来,露出里面原本娇艳的面孔,和那双上挑妩媚的丹凤眼。   “你也一样。”她轻抚着寇非清秀的眉目,从泛白的唇瓣到挺拔的鼻翼,从紧闭的眼帘到深皱的眉头。隶属于年轻男孩的生命力源源不断的流入她体内,而手臂上的皮肤仍然冰冷刺骨。她爱极了男孩这幅脆弱不堪的模样,只要轻轻的扣紧咽喉,这个年轻的、令她羡慕不已的生命就会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指甲在脖间徘徊,只要再前进一寸,这个纯净的孩子就会永永远远的闭上眼。   “你也终究会蜕变成那样不知耻的物种。”   寇非迷糊的大脑早已经不起任何思维的流动,可是他仍然强撑着眼睛,企图依靠那条细小的微缝阻止意识的流逝。明明是美艳的娇娘,在他眼里却如同洪荒野兽般憎恨的面孔。女人卡着他的脖颈,却迟迟没有接下来的一步。她时而凶狠的瞪视,时而温如水的微笑,精分的程度不亚于寇非曾见过的精神病人,甚至更为严重,至少那些病患不会威胁他的生命。   借沈君清的手电好像不能还了。寇非混混沌沌想着:我好像曾经答应过谁,要好好活下去,要一直一直保护他。到底是谁呢,为什么没有一点印象?   冰冷的触感蔓延至心脏,像是被谁的纤柔小手温柔的抚-摸,一遍又一遍,然后是撕裂般的疼痛。   “——唔!!!!!!!”   空中传来烈风驰来的声音,有银色的光影破空而来,砸在女人娇艳的脸上,被女人尖叫着甩开。   黑暗中,寇非感到有人拿着锋利的刀片,一刀而下,割断了连接着女人和自己的血管。剧烈的疼痛随之而来,仿佛被硬生生割开的是自己的血肉。寇非当下疼的一个激灵,意识恢复了一成,便被身后的人半扶半拖着逃离女人身边。   奇迹般的,寇非朦胧的意识被一个模糊的人影代替。身材高挑的女孩撑抚着他的身体,一步一步坚毅的前行。她穿着榕皖的白蓝校服,精致的眉目有着与宋嘉庆六七成的相似,尤其是那双含笑的眼睛简直如出一撤。   寇非看着她,直到心脏的疼痛散开,恢复成往日的温和跳动,他才缓慢的吐出那个不常说出口的名字。   “……乐姐……” 第28章 宋嘉乐 寇非记忆中的宋嘉乐是宋嘉庆依赖的亲人,是班里唯一善解人意的顶梁柱,温润如水,静默如花。她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幅缥缈如云,墨香四溢的画。   宋嘉乐半拖着寇非跑了很久,直到再也听不见那女人尖锐的惨叫,她才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的一间小门推开,隐了进去。   将门链锁住,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鬼画符贴在门上,宋嘉乐这才退回寇非身边,伸手就将他上衣撩开。   寇非愣愣的看着她的动作,混沌的意识没阻止他注意到一些细腻的东西。比如,那个女人是谁?乐姐为什么会知道他在哪里?那张鬼画符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他用仅存的意识思索着这些,冷不丁一阵寒风窜入胸膛,才意识到自己被人用粗暴的手法脱着衣服。   “……”   “咦?!!!!!”   “闭嘴,小鬼。”宋嘉乐皱眉,手上动作不停,“你流血太多,再晚一会就该休克了。”   寇非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女孩子强迫着脱衣服,还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虽然这地方不对——废弃校舍,时机也不对——刚遇见传闻中挖人心脏的女鬼。但毕竟是没见过世面的纯情小男生,一时羞愧感腾升,占据了心头和大脑所有的空隙,那一点疑惑也随之消散。   上衣被抛弃在一旁,白暂纤细的身体露出,宋嘉乐却没有一点欣赏的打算。她的视线从男生因失血过多而苍白胜雪的皮肤缓缓扫动,最终停留在寇非撕裂的上半支手臂。   寇非的皮肤很白,是完全没有血色的苍白。而他手臂上刚被女人接触过的地方凭空少了一大块血肉,昏沉月色下,那地方竟像是冒着岩浆烈火的火山口,正咕隆咕隆冒着血泡。   空荡屋内兀然响起两道抽气声。寇非盯着那道长约十厘米的伤口半响回不拢嘴,他只知道自己手臂被女人的指甲划裂,却始终看不清伤口。而宋嘉乐则是屏着呼的看着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又猛地抬头看向他,眼里满满的不可思议。   “喂,你,还活着吗?”她迟疑的开口,衣袖中的双手猛地握紧。   寇非抬头干笑一声,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情况到底有多糟糕,如果不是乐姐及时到来,他可能真的会被那个女人杀死。   “……你应该比我清楚,姐……”   宋嘉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半响才收回目光,从怀中取出一道鬼画符轻轻贴在他手臂上。   没想到乐姐也是个迷信的人。寇非的心愈加冰冷,简直可以一层一层往下掉冰渣,却在短短几息间变成了错愕。   鬼画符贴上手臂的瞬间,撕裂的伤口便停止了疼痛,肆意流淌的污血也像被隐形的绷带封住,寇非甚至感觉到已逐渐冒寒气的心脏和身体在不紧不慢的回温。   “你……”给我的是什么东西。疑问还未发出,寇非便被宋嘉乐一句话堵住了咽喉。   “你在遇见那东西之前还看见了谁?小庆子怎么没和你在一起?你们走散了?等等,这些都不是关键。你先告诉我,你真的是寇非吗?”   寇非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宋嘉乐,她似乎急于知道他之前遭遇的一切,又不敢逼迫他太紧。犹犹豫豫的提出一大堆疑问,又始终不知道该挑哪一个来开头。她甚至毛毛躁躁的扒拉着自己的长发,疯癫的如同任何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伸出食指,指着寇非的眼睛,颤声问道,“你、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寇非自然看不见自己的眼睛,只能凭本能的想要去擦拭。才抬起那只完好的左臂,就被宋嘉乐止住了。   “别,别用手。我看错了,别用手去碰它。”宋嘉乐握着他完好的左臂,惊慌失措道。   “乐姐……”   “闭嘴,小鬼。”又是一声呵斥,寇非心脏狠狠一跳,他总觉得今天的乐姐有些不对劲,她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暴躁,急急火火的口气和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姑奶奶现在很不爽,不想死就听话”的霸道气息,与寇非印象中温如水的古墨画女子毫无像是之处。   他有点迟疑面前的人是不是真的乐姐了,于是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对方的一举一动。没想到对方也在盯着自己看,对上眼的一刹那,她猛地出拳砸上寇非脑袋。   “收起你的表情,小鬼,老娘还有事要问你。”   没想到传闻中的大众情人乐姐私底下会如此豪迈,完全是名门淑媛与街头大姐大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寇非一时还惊讶于这两种画风的转变。   “你给我听好了,不许漏掉一个字。小庆子原本是宋家二少,天资禀赋,举世无双。他原本应该是铁板钉上的天妒奇才,却在一年前性情大变,哭着闹着要来这毛都不长的鬼地方。”宋嘉乐顿了顿,随后手捂上心脏,眼角带笑,“以前还会乖乖的叫我姐姐,跟着我,像条小尾巴似的一点也不愿松开。我呵斥他,他也会跟我装可怜,会向我撒娇要亲亲、要抱抱……那是我们最好的回忆,我永远记得。”又顿了顿,她语气加重,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死也会记得。”   寇非觉得她话中有话,还没开口,便被宋嘉乐抢了去。   “知道为什么我会跟你说这些吗?因为他以前对我多亲近,现在就有多厌恶,厌恶到已经不想看见我的程度了。他在躲着我,或者说他在无视我,他已经有半年没有主动来找我说过话,他想彻底的和我划清界限。而促使他下定这个决心的人,就是你!”声线被猛地拔高,带着一丝溢出的破音,刺激着寇非的耳膜。   宋嘉乐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垂声一句“抱歉”,又缓缓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颓然而坚定道,“小庆子对你很感兴趣,我看得出来。你对他的影响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可能随时随地对你出手。所以我求你,一定要保护他。他犯了什么错误都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看管好他,那都是我的错,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知道吗?明白吗?”   “乐姐,为什么?”刚那番话明显是他处在比较危险的位置上,可宋嘉乐话里话外却明摆着是另一个意思。他的存在似乎对宋嘉庆而言是个错误。可是……为什么?乐姐为什么要用这种恳求的近乎卑微的语气跟他说这些?   宋嘉乐以为他不答应,猝不及防的双膝下跪,直接上手握住他双肩。到底顾及到他伤势严重,没敢做过分的动作,只能哀求着看向他。再开口时,哽咽的哭泣声令寇非的心尖都在发颤。   “我求你,我求求你……答应我好吗?我求你……”   哀鸣,发自内心深处无处可安的悲伤和绝望,从宋嘉乐空中发出,在寇非模糊的视线中逐渐变清晰,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流泪的黑目。   嘴角不由自主的张开,寇非无声说了几个字,宋嘉乐终于露出了他印象中温如水的笑容。   “太好了……”   她说着,铁锈味混杂着血腥沫在她胸前绽放,她在寇非震惊的目光下,缓缓闭上眼,向身后倒去,长发散漫飞舞,如同一只断翅的蔚蓝灵蝶,刺红了那双淡墨浅瞳。   她的身后,穿红裙的女人扭曲着身肢体,笑容狰狞而疯狂。 第29章 黑暗 吱--   “世界上相爱的人不计其数,而能至死不渝相守一生的人却在少数。”女人扭曲着四肢,逆着寒风徘徊在昏暗死寂的空房内。   吱--吱--   “我曾听见来自天堂的浅歌,在我逆行着时间与生命的路上。”她的面容狰狞而疯狂,殷红的液体从她睁裂的眼眶蔓延至张扬的嘴角。   “牵引着我迈入那深沉无妄的爱恋深处。”她的身后,锈迹斑斑的铁斧划拉出断断续续的痕迹,一层一层,回荡在黑暗深处。   ……   寇非越过沈君清高大宽厚的肩膀,看着红裙女鬼不厌其烦的拖着铁斧疯疯癫癫般从他们面前走过,眼角因为极度的恐惧而传来撕裂的疼痛感。   不知从何而来的铁斧被红裙女鬼软乎乎的拖在手上,坚硬的顶端毫不留情的在大理石地砖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上面还滴着新鲜的夹杂着肉沫的深色液体。   宋嘉乐的心脏碎沫。   红裙女鬼似乎在疑惑,她歪着头不停徘徊在同一个地方,甚至还伸长脖子,拿挺拔的鼻尖去嗅周围的味道。   于是一张狰狞恐怖的面孔在寇非瞳孔中急速放大,清晰得能看清女人暗红眼眶内密密麻麻的血丝。   和空白干净的白墙。   没有一丝人影。   即使心底隐约知道女人现在应该看不见他们,可是寇非仍然条件反射闭眼,不敢直视。   一股阴风顺着强烈的视线袭上脸颊,寇非不由毛骨悚然,冷汗不要钱的往外冒,被捂着他嘴的沈君清一一拂去,直到那股视线离去。   窗外月光阴森寒冷,一声猫叫兀的响彻夜空,女人直挺着腰肢听了片刻,便再也不管不见踪影的寇非,拖着铁斧走出了教室。   确定再也听不见铁斧划地的声音后,寇非抓下沈君清捂着他嘴的手,不由自主的深深舒了一口气。劫后余生的感受,真的太难以忘记了。   定了神,寇非连忙取过沈君清手里的手电。因为害怕灯光在黑暗中太显目,只开了一档。可即使是这样,也照亮了整间昏暗的教室。   寇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连墙角缝都没放过的仔细照了一通。就在他嘴里咬着手电,撑着唯一能自由活动的手臂往地上趴时,沈君清将他扶了起来。   “你在找什么?”   寇非神情恍惚,丢了魂一般的喃喃自语。   “没了……宋嘉乐没了……”   没有任何地方可见宋嘉乐的身影,连带着他们一路逃亡来的痕迹也消失的一干二净。   整间房间干净、宽敞、昏暗,就是除去他和沈君清外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就像宋嘉乐从未出现。   手掌感受到面前人的体温逐渐变得冰冷,沈君清眉头一跳,急忙蹲下身强硬着背上意识模糊的寇非往门口奔去。临近出口时,一团血雾从拐角窜出,直扑到他们面前。   “啧。”沈君清向后退去,血雾像是见着骨头的疯狗一般直愣愣的缠上二人腰间,又猛地扩散至全身,将来不及反应的沈君清困在其间。   又来?!   沈君清心下一惊,正要抽出腰间的军刀,却又听见背上传来一声细微的□□。   寇非怎么也没想到睁开眼会看见一片漆黑,就像是有人将他扔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前不着人后不着鬼,只有胸膛下温热的后背给了他些许安心。   他虚笑着冲着沈君清的道谢,却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沈君清看不见后背的自己。   “沈哥,你有看见和我在一起的女孩子吗?”   沈君清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寇非耷拉着双眼,无声感到身体的力量在不断的流失,刚恢复的意思又在涣散。他静静的趴在沈君清的背上,如同一只无灵魂的木偶,任由沈君清带着他漫无目的的奔跑。   很快,寇非察觉到沈君清似乎并非无方向的背着他跑--黑暗中沈君清带着他每跑一小段路程就会转一个方向,每一个转身的角度都相似,就像经历无数次试练一样熟悉。   寇非费力撑着脑袋,环视着包围着他们的黑暗。他刚开始时并没有注意这些飘来飘去的雾气,伸手往虚空中抓了一把,指尖感受到了冰冰凉的温度,还有湿淋淋的液体往下滴。   “这是什么?”   沈君清依旧沉默,实际上如果不是他越来越清晰的呼吸声和身下温热的身体,寇非几乎就要相信这一切都是自己做的梦。   他用两根手指轻轻磋磨着那一片湿热的液体,滑溜溜、黏糊糊。寇非又将手指凑近了看,还没放到眼前,身体猛地一个颠簸差点掉下背去。   黑暗中寇非侧着耳朵听见了沈君清一声轻呵,这声呵斥似喜似怒,听得寇非异常奇怪。   他抬眼看向沈君清的后脑勺--什么也看不出。又顺着趋势看向地面,出乎意外的看见一团比周围黑暗更显黝黑的毛茸茸物体。   寇非眯着眼费尽力气也没看出个大概来,倒是沈君清蹲下身将他放置到一旁后,他半躺着的位置离毛茸茸的物体更近,分辨良久才瞧出是个人形。   沈君清将手电灯光对准地面,寇非下意识的用完好的手背遮住双眼。等待适应良好后,沈君清也对地上的人做了简单处理,一条简陋白纱带从手腕一直缠绕至额头,满身污迹被擦除后,寇非才从那头耀眼灿金发和模糊的五官看出是见过几次面的熟人。   顾泽半死不活的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清瘦的脸颊比白日更显尖瘦,灯光一照,苍白透明得如同暗夜中藏匿的鬼魅。   寇非看着沈君清从里至外,事无巨细的检查了一遍顾泽的身体,复而又蹲下身将自己背上,将顾泽一只手臂拉过脖颈,半扶着他站了起来。   带着两个伤员跑远比一个人来得费劲。寇非原本就被颠簸地头昏脑涨,再加上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带来的未知和恐惧,身心都受到了严重的损伤。此刻,他有点羡慕被半拖着走的顾泽,尽管他不省人事,但相应的这样的持续不断地痛苦也不用品尝。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寇非忘记了时间和路程,强撑着那颗昏昏沉沉的脑袋,里面的脑浆都快倒了出来,他终于在紧闭的眼皮上感应到了温暖的阳光。    第30章 起点 “听说了吗,榕皖后山那块地又出事了,已经有三个学生遇害了。”   “不是不是,你没看昨晚的报纸?明明是一个女的和三个男的,女的死了,男的还在抢救呢。哎呦,好好的大姑娘就这样被那群混小子给折进去了,要我说,你家闺女不是在榕皖读书吗?可给把人看紧了,别和那些男孩子一起疯。”   “我闺女乖着呢,肯定不会出事。不过,你这一说我心里就没底了,那些警察不是都出来了吗?怎么还没抓到人,我这心里闹荒荒的。不行,我得给叫闺女回家待着,以前就觉得榕皖那地太邪门了,以后可不能往那里走了。”   “可不是,以前啊我也觉得那地邪乎着,我跟你说啊……”   ……   吴悦干掉碗里最后一点汤汁,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往摊位上取了三只油条,全用速食袋装好。扭头朗声对着不远处聊得热火朝天的大妈叫道:“结账——”   大妈乐呵乐呵的接过他手里的钱,取了一只小油条就往他袋里塞。边塞边热情搭话:“小伙看上去眼生得很,以前没怎么看见你啊?”   吴悦接了大妈的好意,又听了一早上的闲话,心情甚好。拍了拍肩上的吉他,爽朗笑道:“这不才来J省没一个月吗,人生地不熟的,不好走动。”   “外地的?”大妈一听这话就警惕的看了他一眼,见吴悦神态淡然才舒了一口气,“小伙最近可不要到处乱跑啊,J省最近可不太平。”   吴悦朝她挥手:“放心吧阿姨,我可出不了什么事。”   他挥别了面摊,一路往J省最大的医院走。路过花园时,瞥见一对小情侣闹分手,女孩夺过男朋友手里的花束就往垃圾桶里扔,扔完含泪跑了。   吴悦看着两人越跑越远的身影,环顾四周无人,连忙打开垃圾桶捡起花束。   嗯,不错,虽然脏了一点,但大体上没事。   关键是,免费!   吴悦对他的意外收获很满意,连带着对着医院前台严厉的咨询小姐也和颜悦色。   他带着一脸微笑问道:“请问,顾泽小先生的病房是哪一间?”   寇非盯着病房的白色天花板看了良久。   身体受到限制时,思维的空间就会无限延展。寇非想了很多,包括为什么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顾泽为什么昏迷不醒?宋嘉庆去了哪里?沈君清当初是怎样找到自己又救出自己的?那个穿红裙的真的是鬼吗?还有,宋嘉乐……为什么死了?   似乎就在昨天,他还在昏暗中与宋嘉乐四目相对。她紧张而希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眼中,里面的浓烈流淌的感情仿佛要将自己焚烧殆尽。   她看着自己就像看着最后的希望。   寇非闭上双眼,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宋嘉乐救他,或者根本就不该回应那个请求。这样,宋嘉乐会不会就能一直和自己待在一起,等到救援的到来。   是他害死了宋嘉乐。   门口兀的传来一阵喧哗声,慢慢地吵闹声越来越大。寇非合着眼没能催眠自己睡下,便皱着眉头单手爬下床,打开了病房门。   身穿白色T恤衫的男人捧着一束脏兮兮的玫瑰花,正站在隔壁病房门口与人争议。   “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我就是顾泽的朋友,你不让我进去小心我削你!”   “哎呦喂,还真敢动手!!有种等着!爷爷现在就教你怎样做人!!!”   ……   这是……什么人?!   挡在吴悦面前的保镖很委屈。这人说是自己少爷的朋友,但除了自家少爷名字外,其他一律不知。而且,会有人带着玫瑰花来看朋友吗?这人……难道是少爷养在外面的小白脸?!!!!   保镖很惊恐。   特别是看见这人一脸坦然自若的插科打诨,就差趴在地上耍无赖时,心情十分之微妙。好在这时他瞥见了男子身后的人儿,连忙求救道:“同学,你认识他吗?”   寇非和顾泽一起被沈君清带出来,在警局录口供时,沈君清表示他们四人皆是好友。保镖想着,寇非和自己少爷认识,也许会知道面前的人是谁。   寇非见二人连着其他病房看热闹的人动作一致的回头看他,一时惊了,“啊?呃……什么?”   谁知话音未落,捧着玫瑰花的男子便扑了上来。不,不对。说“扑”不大准确,应该是以一种原始人见到高科技惊叹不已、情难自禁的抓住了他肩膀。   寇非脸色瞬间苍白——那人抓的地方正好是伤口!   “不得了!不得了啊!!!同学,我看你骨骼惊奇,气运诡谲,是难得一见的招鬼养鬼的好苗子,不小心就会死啊。哎呀呀,看这小脸白的,一定是又遇上什么事了吧?这样,只要你让这位大哥放哥哥我进去,哥哥就救你一命怎么样?”吴悦双眼在发光。   保镖这下放心了:原来此人多半有病。   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人接近少爷半步!   伤口被人不轻不重的握着,寇非强忍住爆粗口的欲望,不动声色的将吴悦的手挡了下去。他退后一步观察这人——比他年长,一头杂乱无章的黑发张扬着四处飘散,白衣黑裤,如果不是一身流氓气质倒是算得上是风流倜傥。   寇非环顾四周,沈君清不知去了何处,顾泽的家人暂时没来,似乎这里就自己和他关系较深。但是,即使是这样他也不能尚自让形迹可疑的人进顾泽病房。尤其是那人刚才说了莫名其妙的话——“招鬼”。   真是戏剧性的展开。寇非刚思考着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魑魅魍魉的存在,下一秒眼前便出现了这个人。   十分让人不放心。   寇非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医院本就是人生与死的衔接口,最害怕的便是提及鬼神类敏感的事物。寇非瞥见远处的拐角便有护士领着保安刚来,担心再晚一会儿人就便会被带走,连忙道:“我认识他。”   “……诶?!”已经准备动手赶人走的保镖。   “……”皱着眉赶来的护士一众。   吴悦开心的搂着他肩,一副哥两好的将众人堵在了门口,大笑道:“哈哈哈,还是实在人,我喜欢。”   他随手将玫瑰花束扔给目瞪口呆的保镖,道:“大哥,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这样好了,我就在这儿跟朋友唠唠嗑,等你们管事的人来了我再跟他说说。这花你先帮我收着,老贵了。”   他一手揽着寇非往回走,一手带上房门。要关门时,停顿了几秒,一脸恍然大悟的冲保镖道:“对了大哥,我看你今天易泛水灾,可给长点心啊。”   说完,关门,挡住一众怪异的目光。   门内,寇非的面色蓦然苍白如雪。    第31章 吴悦 “诶诶诶!!!你先别动,别动。”吴悦发现了他的异常,连忙取下背上的吉它放置一旁,小心翼翼的将人搀扶到病床上。   他扶着寇非将人送上床,随后来到床尾将整张床摇至半躺着的状态,无奈道:“知道一般人见到我这般极品的帅哥都会情难自禁,但我也是有原则的,我从不会对病人下手,所以你要放开心,千万千万不要激动。”   不,这完全不是激动。   也完全不是因为看见你。   寇非生平第二次有了爆粗口的欲望。   寇非躺了良久才发现手臂不再隐隐作痛,心口的那团火气也已熄了下去。他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又睁开。锐利的目光直盯着对方双眼,低声问道:“你是谁?”   “吴悦。”   寇非没想到对方回答的这么快。在他的预想里,这人可能会热情的拉着他胡说八道,也可能会一脸严肃的侃侃而谈。前者是误打误撞的骗子,后者是有备而来的老手。反正,他设想中的场景绝不会是这人一脸吊儿郎当的,简单粗暴的报完名号后就躺在陪护床上,扬天翘着二郎腿,悠闲至极。   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寇非心中默默吐血。   又静了良久,感受到对方确定不会先开口后,寇非打断了这平静,“你会算命?”   “嗯?嗯,你从哪看出我是算命的?”吴悦挑眉,目光从天花板转到了他脸上。   “猜的。你刚才说那个保镖会泛水灾。”   吴悦被这句话逗笑了,半撑着身子问他,“这你也信?那我说你这辈子寡亲缘、失情缘,注定不得安宁,你信不?”   “信。”寇非答道,速度快得几乎让吴悦怀疑是幻听。   这下吴悦躺不住了,一个鲤鱼翻滚坐起,盯着寇非的眼睛道:“你不怕?一般人让我这么说上一口,非得把我胳膊咬下来不可,还没有人像你这样斯斯文文的让我坐在这。”   “那也要我能动才行。”寇非苦笑,“现在我这样,那还咬得动?”   吴悦在他缠着绷带的手臂和苍白羸弱的脸颊上扫了一眼,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也是,你差不多是个废人了。”   寇非:“……”   吴悦:“咳咳,其实也废不了多久,小伙还是很有前途的。”   寇·有前途·非呵呵两声,他感到自己的麒麟臂快要不受控制了。好在,似乎是在寒蝉中打开了话题,吴悦一改最开始缄口的模样,热情无比的站起身围着寇非左转转右转转,一刻不停。他甚至俯身想要拨开寇非的眼皮,却在最后关头放弃了。   重新坐回陪护床,吴悦双手十字交叉,将下巴抵上,施施然问道:“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会死吗?”   死去的女人?   寇非的呼吸开始急促,他的直觉已经猜出了吴悦口中女人是谁了。   宋嘉乐。   他想他总算清楚这个男人的怪异之处了。 ………… J省警署内,沈君清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的一男二女。 女子皆是一身职业装扮,白衬衣黑短裙,从摸门而进开始便默默跟随在男子身后。 相比与女子二人的打扮,男子则明显多了。明明是二十多的青春样貌,却着一身暗灰长褂衫,硬生生将眉清目秀的脸拉扯出了腐朽陈旧的味道,尤其是睁着一双高高在上的瞳孔,似乎天生就不会往下看。 无端的令人恼火。 沈君清看着对方施施然跨进警署,施施然招呼警官,最后施施然坐在他面前,紧皱的眉头在听见对方开口后更紧了,“什么意思?” “宋家嫡女的丧礼从来就是嫡亲宗族筹划,”青年漫不经心的敲打着桌面,“至于宋嘉庆,一个早已被宋家除名的偏亲,我们拒绝提供任何信息,他不配。” “他们是姐弟。”沈君清强调重点,“关系很好。” “我们不接受劝解。”长时间的交谈令双方陷入了僵持。青年脾性并不和善,拍桌起身不带一丝犹豫,眼神中带着睥睨与不屑,“宋嘉庆的死活与我们无关。” 青年带着人离开后,沈君清沉默着面对着空荡的桌椅,直到门扉被轻轻推开。 昔日的警署好友拿着一叠纸张放在他面前,似乎是不忍开口,目光在触及沈君清冰冷的视线后才尽量放柔了声线,“这些是宋嘉庆的资料,是长官给你的临别礼物,他叫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沈君清的视线终于有了聚焦,他紧抿着唇收拾掉桌上的纸张,临出警署时望了望警署的大门,最后给了好友一个拥抱。 “谢谢。”他如是说。 看着那道越行越远的背影,好友好不容易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值得吗?” 他低喃着,可是再也无人回应他。 ………… 宋家是百年家族,除了错综复杂的嫡庶宗系和庞大无比的家产,余下的便是祖宗那辈遗留下的看家本领——“驱邪”。 宋家有女,名曰婉,是嫡亲奶奶直属下的嫡亲孙女,一手驱邪一手招魂,看家本领学了十乘十。眼看着下任家主的位置就是她了,结果十岁那年动了暗搓搓春心,一颗芳心就被邻家小弟牵走了…… “等等,”寇非起手打断滔滔不绝的吴悦,想着也许是自己没听清,问道,“谁?几岁?” “宋婉。十岁。”吴悦怕他没听清,还用手比划了一个数字,显示这句话绝对真材实料,“或许你们更熟悉她另一个名字,宋嘉乐。” 寇非睁大一双明眸,心中错愕不已。 “说起来,她喜欢的人你也认识。”吴悦欣赏着他呆滞的脸上恶趣味道,“你曾与他形影不离。” 一丝不详的预感涌上寇非心头,脑海中无端响起宋嘉乐临终前的话,一张青涩面孔浮现于眼前。 宋嘉庆,宋嘉乐的弟弟。 寇非猛打一个寒颤,全身鸡皮疙瘩不要钱的往下掉。这个答案太惊世骇俗了些,他难以相信。 “宋嘉庆。”吴悦道。 “不可能。”寇非严厉反驳,“他们是姐弟!”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谁告诉你他们是亲姐弟了?”吴悦来到病床前,俯身凑到寇非耳边。 他原本就身形高大,倾身俯视间一手撑在床沿,一手轻轻抚摸身下之人耳垂。冰冷的触感缠绕于敏感部位,被人毫不留情打开。 胸膛急喘,寇非清秀面容被怒火侵染上一层绯色。他不喜与人亲近,一时不察被吴悦靠近已经惹恼了他。 “抱歉抱歉,你有点像我一个朋友,想确认一下。”吴悦道歉得毫无诚意。 什么朋友必须要身体接触?而且,摸耳识人是什么特异技能? 吴悦半点没有占人便宜的自觉,退后回到安全地带后又恢复常态。如果不是耳垂久久不散的冰冷和红潮,寇非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名字可以改,样貌可以变,家族可以弃,但情意不会消散。”吴悦笑道,“到底是被全心全意爱着的人,你能感受出吧?那热烈的,能够燃烧肢体与灵魂的热度,正是爱情的坟墓啊。” 半步青春的女孩永远比年幼的男孩成熟,在那个枫叶翻飞的霞光影射下,稚嫩孩子张扬热烈的冲她笑着。 温暖而缠绵的绯红就像一束极致绽放的玫瑰,投射在孩子脸上,形成一副诡氲的风景,晃晃悠悠磨磨蹭蹭间竟逃进了另一颗稚嫩的心脏中,滋养着深闺苑族下冷漠冰寒的执念。 红枫飞散了一宿,执念蔓延了一生。谁人知,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只一眼,便定下了余生三分欢喜七分哀凉。 可万物有缘起自有缘灭,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总是常理。 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厢情丝负了黄泉路。 第32章 苏醒 “宋家有奇术,可用言语定身后事。”白衣青年面目清俊,望着寇非愈渐苍白的脸,喜笑颜开间吐露惨烈真相,“宋嘉乐要你答应‘她愿承担一切罪孽’。那么,直到你这个见证人死去为止,她都会一直徘徊在阴阳两界,受万刃刮骨之刑。” “你的一句话,换来的便是她的万劫不复。” …… 沈君清到时,寇非正撑着病体挡在顾泽病房前。 他眉色浅淡看不出神色异常,可沈君清仍从那双形状尚好的瞳孔间看出了一丝冷漠与哀凉。 那是对尚不可知之物的沉思与无处可安的悲伤,他的眼里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忧愁。 似乎心脏也泛起一阵涟漪,密密麻麻的纤针插入坚硬的内壁,晃晃当当扎出一条细缝。 沈君清走上前去刚想说些什么,寇非身侧病房毫无预料的被打开,白衬衣黑长裤的青年背着吉它突兀的出现在他视线内。 青年看见他时眼神有一瞬的微眯,接着俯身向寇非耳语。他们相隔不远,沈君清听觉敏锐,却始终未听清支言半语。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的人,看上去与寇非有些渊源。沈君清甚至看见寇非抓着他的胳膊反复确认着什么,直到注意到了他。 “沈哥。”寇非头颅低垂,嘴唇微抿,明显不想多于言语。 “……”沈君清沉默着走近,与青年擦身而过间瞥见了他戏虐的神情。 病房内,雪白简易的病床上正躺着一个身材娇小,满目灿金柔发的人。他似乎是察觉到了走进病房内的三人,晃晃悠悠间竟睁开了一直沉睡紧闭的眼帘。 寇非看顾泽迷迷糊糊间张着微裂的嘴唇要水喝,连忙倒出温水小心翼翼的投喂。 沈君清眼角狠狠一跳。 似乎在他未知的情况下寇非发生了了不得的转变。 与沈君清的糊涂状态相比,寇非更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吴悦是半路杀出的人,他的话可真可假,寇非原本心生迟疑。可在对方提起宋嘉乐时,那股真实与哀伤的气息却骗不过他的双眼。 太真了,仿佛那个夜晚他就站在旧校舍内,看着他们被红裙女人纠缠,毫无目的的逃窜,最后迷失在无尽黑暗中。 那种毫无所觉的被人注视,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下,被灌注上形色各异的注释。 太恐怖了。 他极力的想否定,否定青年告知的话语中有着无数漏洞,但一向静如止水的心脏深处却传来一阵激烈的震荡。 ——他说的都是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诚实无比。 正是这种毫无保留的“诚实”,击垮了他尚且柔弱的心尖。 他害了一个女孩,彻彻底底。 吴悦告诉他,只要宋嘉庆以活人的姿态做着害人害己的事,宋嘉乐的灵魂便会永永远远禁锢在那片阴暗悔恨的空间内。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阻止他,让他再不能出手伤害任何人。 现在宋嘉庆下落不明,那就只能找他伤害过的人下手。 眼下便有一位。 寇非将目光顺着顾泽灿金耀眼的发丝移到被折腾得苍白胜雪的面容上,眼中透出一股坚毅与决心。 顾泽迷迷糊糊间醒来,僵硬的身体和酸涩的调节反应令他尚未清楚自己的处境。视线飘过离他最近的寇非,飘过门口素未谋面的白衣青年,最后停在了床前沈君清那张阴郁且担忧的脸上。 ……真难为他还能从那张冰块脸上瞧出除冷漠以外的神情。 寇非看得出顾泽似乎想说话,但久未逢雨露的干涩喉咙和嘴唇使得他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细微声响。 他连忙上前又顺着顾泽唇角喂了一次。 然后,他就听见刚刚苏醒的人用病弱的嗓音吐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宋嘉庆。” 没有想象中的惊讶与愤怒,顾泽看着平静的三人,以为自己仍在昏迷。 “你的身上有他的指纹,和迷药混在一起。”沈君清拿出折叠好的资料在顾泽眼前掠过,转手递给寇非。没接,于是又收好,看向沉默的青年。 “我们应该谈谈。” “当然。”青年嬉笑,“在保镖大哥还没回来之前,我乐意至极。” 沈君清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寇非态度的变化与眼前的男人有关。可他没想过,只是离开一瞬,回来后竟听见这样匪夷所思的故事。 寇非一直用隐晦的视线盯着沈君清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沈君清是个军人,即使自己能够接受吴悦的话,思想坚毅的军人却不一定。 出乎他的意料,直到吴悦讲完,沈君清平静的面部宛如刚讲述的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 ——有点奇怪。 什么时候军人也开始相信鬼怪一类的存在了? 昂长的故事结束,这个让寇非感到内疚与悔恨的故事只得到了冷漠军人一句“过去了”的点评。 真是寡情寡义。寇非想着,好歹他还和宋嘉庆见过几面。 裤管被拉扯,寇非低头,引入眼帘的是顾泽苍白而削弱的脸。 “你相信?”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出人常理、情感与感知的存在吗? 顾泽的面色苍白,试探着说出三个字便废了极大的力气。他还想着补充,未张口,一口血气涌上喉结,身体内似翻江倒海般难受。 可是,奇迹般的,寇非听懂了他的疑问。 “嗯,我信。”寇非回握住他的手,安抚道,“别怕,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保镖回来时,吴悦已经走了。带着他不离身的吉它,和脏兮兮的玫瑰花。 “趁现在花还新鲜,我还得去看望另一个朋友。”他说着,潇洒一笑,“我挺期待和你们再会,特别是顾小先生,你令我很愉快。” “他说保镖会遇水灾,结果保镖被装满热水的热水壶砸中了。”寇非向一脸困惑的顾泽解释,“他再不走,待会估计会挨揍。” “怪人。”顾泽下结论。 寇非不知道吴悦是怎样算出保镖回来的时间,自他后脚离开不足五分钟,神色难堪的保镖便只穿着一件单衣,身形狼狈的拿着一封信急匆匆跨入病房。 “诶?诶?!少爷醒了!”保镖震惊。 “咳,嗯,我醒了。”顾泽视线乱飘,心虚极致。他和保镖感情不错,但又不能告诉他害他如此狼狈的人刚才还在这里谈笑风生,所以只能内疚着不敢正视他。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保镖看顾泽苏醒条件反射的按响病房内的响铃,听见少爷问话,也不顾及站着的二人,“刚才有人喊我把这个给一个叫寇非的人。” “给我的?”寇非比保镖还惊讶。 他在这里没有熟人,唯一熟悉的秦叔也不在,那会有人闲情雅致的给他寄信? 很快他便知道了,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封葬礼邀请函,黑底白字,没有送信人,背面只有一个署名。 逝者:宋婉。 第33章 葬礼 宋婉的葬礼在一处深山幽林,连片的红枫铺天盖地的散开,几乎遮住了一方碧绿晴空。金色的丝弦被艳丽的叶片切割成破碎的星光,行走间倾撒在过路者肩上。 没有带路人,没有指图标,寇非领着沈君清兜兜撞撞、走走停停,终于找到印着繁复符文“宋”字匾的老宅。 老宅精致奢华,虽牌匾边缘略先破旧,但仍看得出护养得很好。 寇非低头看向绑着绷带的手臂,和另一只手上的漆黑信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想着,门扉从内至外打开,一股腐朽糜烂的奇异香味袭来。随着门开,门内走出一男二女。 女子装扮清雅肃静,以男人为首半守卫在身后两侧,看得出是服侍的人。 而男子则是二十上下,眉清目秀,一身看不出样式的黑灰葬服,将他本就板着的脸衬托出几分阴沉。 “呵,”青年看向他们,视线在经过沈君清时停了几秒,最后若有所思的盯着寇非,上挑唇角轻笑一声,“还好今早卜了一卦,不然这事可就没完了。” 他伸出手来抓寇非,被沈君清眼明手快的拦住。 青年皱眉:“放开。” 沈君清面无表情的回头望寇非。 寇非深吸一口气,说:“沈哥,没事的” 青年的语气并无恶意,甚至听上去还有几分释然和解脱,可是搭配上他眼中不知不觉流露出的一丝死气,竟让人不敢对视。 唯有抓着寇非手腕的手掌细腻白暂,还有一丝温度证明青年还是活着外,这个男人看上去就像失了魂魄。 寇非被他一路领向内院,眼前景象从青瓦白瓷路变换为白晃黑棺墓祠堂。 寇非远远的看见祠堂内站着黑压压一片的人,还有祠堂上方明显无比的被符文缠着的女子画像,怔住了。 青年拉着人,毫不客气的将他往祠堂内或站或坐的人面前推出。 寇非此时无防备他来这一手,踉踉跄跄的上前,正面对上一行人惊讶诡异的目光。 寇非:……诶? 围观的人看他一脸困惑的神情,还以为他是临时被青年拉来的拖儿,脸色皆是变化莫测。其中一个半头白发的中年人发话道:“宋汐,你什么意思?” 宋汐耸肩,“没什么意思。既然你们都想看我姐是不是使用了禁术,我就把证据给你们看。只是,你们要想清楚,如果我姐没做那档子事,你们这就算污蔑,我一定会去奶奶那告你们搞乱姐姐的下葬礼,让你们生不如死!” 他说着,情绪越来越不受控制,也再没有遮掩眼中的怨恨与杀意,最后竟是眼眶湿红着嘶吼。 许是他身上孤独一掷的气息太强烈,中年人竟情不至尽的后退半步,人群更是一片哗然。 见中年人胆却,宋汐胸膛急促喘息,好久才安抚情绪道,“还有谁?还有谁有异议的,都站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分裂成两行,里面走出一个浓妆艳抹的美艳徐娘。 徐娘先是看了默不作声的寇非一眼,眼中眸光一闪。再是看向怒不可言的宋汐,柔情万分的笑了笑,“汐少爷这是什么话?我们只是想弄清楚来龙去脉罢了,毕竟大小姐曾经有多迷恋那个人,在座的各位都清楚,我们只是在维护宋家的族规。” 宋汐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族规?族规里可没有让偏亲来嫡亲的葬礼上乱来,你们想要做什么我一清二楚!奉劝各位一句,嫡亲能用的手段可不仅仅是卜天驱邪,更多的宝贝你们还没见识过。” “人在做,天在看。你们可是把宋家的规矩都忘了?” 众人面色立刻青灰难堪。他们本是想趁着族中长老都不在,一个刚接手家族的毛头小子没什么手段,便来讨几分好处。哪能想,这小子竟是油盐不进,左一句家规右一句嫡亲,硬是将他们按在了错乱宗族的罪名上。 “汐少爷言重了。”徐娘强撑住一张笑脸,“我们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您这半路拉出一个人来说是证据,这、这我们也不能信啊。” 宋汐挑眉,“我骗你?好,好啊,今天我宋汐就当着我嫡姐的面发誓,今日所言如有欺瞒,死后不入轮回,不入地狱,生生世世受万刃刮骨之刑!” 他的话音未落,猛然撩开葬服跪下,生生脆脆冲着祠堂的墓碑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与此同时,寇非心底一跳,体内翻江倒海般难受,更是有一股血腥味直冲上喉间。他强忍着面上不显,但仍然被身旁的沈君清发现异常,连忙挡在他面前。 “没事。”寇非捂着心口,发现并没有人注视到他这边,不由心安。 众人的目光仍直盯着跪在祠堂前的人,等了许久也未见宋汐有一丝异常,人群中不免出现骚动。 “哎呀,汐少爷,您也真是、真是……”徐娘终于慌了。这类的誓言在宋家具有约束性,没有人可以逃过。宋汐跪了这么久也没见有异常,可见他的话都是真的。 宋婉没有使用禁术,那他们今天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最后还不是只能任宋汐给他们按上错乱宗族的罪名! “我话已至此,各位偏亲还是请回吧,难道还想我一个一个送你们出去吗?”宋汐起身,面色阴沉。 被主人下逐客令,徐娘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头发半白的中年男人拉扯走了。 看着最后一个人消失在宅院内,宋汐才大松口气,遣退服侍的人,走到面色有些许苍白的寇非面前,从他衣袖中掏出一张折叠成小三角的黄色符纸。 他略微用力,符纸便整个自燃,最后化作粉末随风消散,没有伤到一根手指。 “没事吧?”他问。 “这是什么?”寇非同时出声。 “替身符。我们进内室说,刚才太吵,姐姐还需要休息。”不同于刚才的咄咄逼人,宋汐现在的神色更多的是疲倦,他望向祠堂上方却目露怀恋温柔。 内室与宅院装饰相似,皆是古香古色一派静谧,如果不是寇非望见和他一样黑衣黑裤的沈君清,几乎快要认为自己到了古代。 被人恭敬着上了两杯清茶,寇非口中那股血腥味终于被压制住。他不禁抬眼望向宋汐,却发现他正一脸漠视的盯着自己。 寇非用手背擦了擦脸,没发觉异常便问,“怎么了?” 宋汐皱眉,“你叫什么?” 寇非现在才想起,似乎从见面开始,这人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他叫沈君清,我叫寇非。”将怀里的信拿出递给眼前的人,寇非看见那人没接,仅仅是瞄了一眼便冷冷笑了。 “宋嘉庆的字。”他说到,仍然锲而不舍的盯着寇非,“你就是寇非。” 不知为什么从他口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有种莫名的森寒感,寇非强撑着点头,“是……” “真好,”宋汐笑了。他原本就是青春年华,只是身上的黑灰葬服将容貌贴上一层老气,冷不丁的一笑竟与他姐姐有七分相似。 他笑着,清俊的眉目瞬间展开。 “宋嘉庆欠的账,你来还罢。” 作者有话要说: 妇女节快乐!(づ ̄3 ̄)づ╭❤~ 第34章 宋汐 他的话未落,沈君清抽出怀中的匕首以坚硬的姿态横着寇非面前。 “哼。”宋汐又是一张符纸扔出,速度极快,沈君清躲闪不开,所有动作都在贴上符纸的那一瞬停住了。 “我话还没说完,沈警官还是不要冲动比较好。”宋汐对沈君清印象极差,这人竟然还想着他帮忙去找宋嘉庆,简直无法理喻,“你只要帮我一个忙就好。” 在他出手的瞬间寇非便想挡在沈君清面前,可是还是差了一步。见沈君清除了不能动外并无大碍,他也只能按着宋汐的话路走。 “姐姐是宋家年轻一辈的天才,天赋异禀,又极通人情世故,原本家主的位置早就被她定下。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她遇上了那个家伙。”宋汐一脸平静的说着自家事,寇非发现他只有在说起“姐姐”这个词时面目才会变得柔和。 “姐姐被他迷惑了,竟然想要抛弃家族嫡位跟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偏亲订婚。宗族当然不同意,我也劝了好久,还是没劝下来。结果,好死不死,那人在姐姐为他抛弃一切的第二天就疯了,彻彻底底。”宋汐说到最后竟面露恨意,愤恨敲打桌面,激得桌面茶具一阵动荡。 寇非重复,“疯了?” “他自称自己不认识姐姐,不是宋家人,更不是宋嘉庆。我询问了好久,才从他嘴里听到一个名字。你猜猜看,他说的是谁?”宋汐抬头紧盯着他每一个变换的表情,“他说,‘我要见寇非’。” 他并没有用自己的声线,最后五个字几乎是全力的模仿着宋嘉庆的语气与口吻,原本清朗如珠玉的嗓音在一瞬间上挑,带着笑意与顽劣,听得寇非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太像了,就仿佛宋嘉庆嬉皮笑脸的坐在他面前轻言细语的说着这样的话语。 “宗族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你的下落,直到你突然冒出。可是,你似乎并不认识他。”宋汐问,“三年前,你认识他吗?或者你们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你忘了。” 三年前的记忆遥远而模糊,只记得当时的他与挚友一起谈秋论夏,像每一个贪玩的少年一般过着恣意潇洒的生活,记忆片羽中似乎并未出现过如宋嘉庆一般的人物。 “也许有,也许没有。”寇非揉着隐隐发疼的额角,每次只要思绪触碰到那段记忆,脑海里便会传来断断续续的刺痛感。 宋汐没打算轻易放过他,他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轻扣桌面,“你并不反对他的接触,如果不是相识,那你为什么不拒绝?我希望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还请你好好回忆回忆。” 寇非是见识过他强词夺理的能力,稍有不慎就会被牵着鼻头走。他偷偷瞄了面前青年一眼,略感疑惑。这人明明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摸样,言谈举止间却总是透着一股不讲道理的强势。 说错一个字,就不可挽回。 寇非想了想,斟酌道,“他给我的感觉很熟悉,但我可以确定以前从未见过。” 见他毋定,宋汐便不再多问。他原本也没想着能听到什么隐私,只是想震慑一番。 随即,宋汐遣人送上一檀香镂空木雕盒。这盒子精致美观,上面雕刻着一副远山青梅图,栩栩如生。 几乎是它出现的第一秒,寇非的眼睛便粘了上去。 “这是姐姐的遗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在另一个地方。”宋汐来回抚摸着盒身,目光轻柔,“你要做的就是帮我把另一个盒子寻回来。” 寇非收回盯着盒子的目光,面露疑惑,“那这个要给我?” 煞那间飞过一片黑影,再看时那还有檀香木盒的影子。一人之隔的距离外,宋汐正怀抱着盒子,定顿了些许,才面色不善的警惕道,“不,就给你看看。” 成功被他凶狠的表情吓住,寇非连连摆手摇头,“不不不,我不要盒子。只是,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你自己去应该更好。” 他的话音未落,宋汐因他拒绝而略有回色的面容倾刻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败。等寇非意识到自己闯祸时,为时已晚。 “姐姐弃了宗族,相当于背叛,没人敢为她收尸,除了我。她已被宋家除名,这世上再无人为她守灵,除了我。”不再见咄咄逼人时的强势,宋汐抿紧嘴角皱眉,神色竟透出一股哀凉。 “这是我偷来的葬礼。” 面前的人身形清高修长,举手投足间带着雅风糜香,明明该是意气横生的青涩岁月,却独独换上阴沉死气的黑灰葬服;明明是如山如水的青黛眉目,却生生收敛了所有神思念想;明明微启朱唇,却口露悲恸。 清俊青年雅思开口,带着一缕恶劣与嘲讽,“无人为她下葬,我来。无人为她守灵,我来。这宅子就是最好的龙穴,我已经在此地下限制,发誓三年内不再踏出内里一步。难道你还没发现吗?整座宅院只有三个活人。” 宛如醍醐灌顶,寇非猛然抬头看向守在门扉的两名女子。她们二人皆身穿清雅肃静的白服,乍一看并不出奇,但寇非记得从初见起他就从未看清楚二人的面容,只有两个纤柔玲珑的侧影,现在细想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这两人无论是背影还是低垂头颅的角度都如同由一个模子刻出,连发丝漂浮至空中被黄昏剪载的光泽都如出一辙。 “傀儡符,无生命,无五感,形同双子,实为亡人。”顺着寇非的视线宋汐将女子叫到身旁,轻抚她下颚呈现出那张温如水的面容,“姐姐在哪,我就去哪。” “毕竟万刃刮骨这么痛,我舍不得她孤仃一人受苦。” 红枫停,殇夜鸣,青山黄昏剪载下的故人宅,荡漾在幽幽虫噬与瑟瑟风起间。 祠堂上方的女子温润如水,静默如花,含笑间似乎闪烁着星碎片羽,照亮着一方凄凄凉凉。 宋汐从祠堂下方摸出一黑底香盒,即而小心翼翼的递给寇非,“姐姐与你也算相识,你身上还有她下的禁术,我允许你给姐姐祭香。” 寇非从他手中接过,一股熟悉的檀香随风蔓延,他惊觉,最终明白了宋汐身上浓重的糜香从何而来。 只有三个人的葬礼,简易而单薄。宋汐明摆着不是热情洋溢的人,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寇非倾诉完心中积怨悲愁,就毫不客气的将人赶出院门,面上带着一缕释怀和解脱。 被利用完的寇非至祭香后就有点神情模糊,看谁都有两个重影。沈君清带着他沿原路返回,临近出山时停下,问,“他和你说了什么?” 寇非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语气殃殃,“找东西……” 沈君清问,“什么东西?” “一个盒子,”寇非猛然反应过来,沈君清似乎并不知道他和宋汐聊了些什么,“你没听见?!” 沈君清点头,伸出手指指向胸口,正是被宋汐扔符纸的位置,“听不见。” 第35章 离开 “听不见?”寇非震惊。 宋汐似乎很讨厌沈君清,从见面的第一刻到而后的扔纸符,他用神态语言加行动深刻反射出内心真实的厌恶。 寇非原以为他只是被定住了行为无法动弹,哪能想到宋汐下了狠手封住视听觉,让沈君清当了许久的“木头”。 寇非看向他的目光充满同情。 宋汐选择的山谷幽静深雅,夜风掺杂着红艳瑟瑟,盘月照应下虫蝉莹莹。寇非与沈君清迈上一辆空荡巴士,身后古宅院落与红波枫林愈行愈远,一种无法舍弃的悲哀猝然涌上心头,浸染着那颗鬼艳心脏。 头顶突然传来温热触感,有人正用宽阔大手轻柔着他发顶。沈君清冰冷的声线融合在车窗外呼啸风声中,模模糊糊间竟带来一丝暖意。 “她的死与你无关,别难过,别自责,我会帮你,你做了很多,你很好。” 这是寇非听沈君清说过的最长一句话,从此之后再无其二。 宋汐给出的地址遥远而偏僻,寇非精打细算也发现至少需要两周时间去寻回盒子。 做为榕皖事故的直接关联人,他询问警局后得到了允许。可是到了学校方面,因秦叔仍然不能联系,他只能自己找去。 在初入学时,寇非曾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教导主任,一位年近五十的老人,寇非对他最深的影响便是那一脸饱经风霜的皱纹,活像被风干的橘皮。几乎是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寇非就感到莫名的酸涩,十分难受,如果非必要他是绝对不想面对对方。 但,胜在好说话。 教导主任笑呵呵的询问寇非来意,笑呵呵的批准了假期,唯恐不够的不由分说又加上几天,最后笑呵呵的将寇非推出门。 寇非:……诶? 榕皖的樱花林似乎永远没有枯萎的季节,极致的花云从榕皖的这边蔓延至这边,晃晃悠悠间竟占领了榕皖大半土壤,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甜腻花香。 ——真是漂亮到诡异的风景。 寇非轻嗅着空气中流动的气息,感受到全身心都沉迷在这股悠然甜腻的味道中,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习惯身处榕皖。 绯红的花云与碧蓝的晴空,像极了一副矛盾而绚烂的油彩泼墨在黑白分明的视线中,撩动着平静无波的灵魂。 在这样的气氛中,那兀然飘过的一缕纯白衣角就显得格外明显。 “赵医生……”寇非呆愣喊到。 那人身形挺拔清高,一身规规矩矩纯白白大褂,一件漆漆暗暗短颈黑衬衣,脸上不再是那副慵懒随性的神情,反而冷漠冰寒到不敢直视……正是曾为他症过病的赵楠,赵医生。 他似乎正盯着樱花林深处的某一点发呆,目光幽深而混暗。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寇非只看见了一条狭窄隐秘的小道。小道四周比周围更深暗,被遮挡在严严密密的花林之后,如果不仔细端详根本瞧不出异端。 “……咦?!”寇非惊讶。 他似乎看见那密林深处有一片黑影晃过,可再仔细一看,哪还有什么影子,四周静得几乎能听见花落的声音。 兴许是最近情绪过于紧张,看错了。他安慰自己。 与此同时,赵楠也顺着那股强烈的视线感望见了正拍着胸口一脸舒了口气的他。 “你怎么在这?”赵楠皱眉问。 对方虽面带愠怒,语气间却是真诚一片,尤其是他略带磁性的低沉嗓音,很难让人升起反感,反而舒心无比。 想起试胆之前自己并未理会面前人的警告,而犯下大错。他不由低垂着头颅,心虚到不敢正视对方双目,“我来请假。” “生病了?病了就该好好待着,少来学校着晃悠,对你不好。”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头顶被一只温热大手抚摸,发丝间都带着一股暖意。 寇非发现,最近总有人喜欢揉他脑袋。 但,都不讨厌。 他微微抬头,就像正在询问信任长辈的小孩,“我要去一个地方,老师知道百安岭吗?” 正抚摸发顶的手停顿了,赵楠皱眉,“听闻过。” 他随即摇头,“那地方有古怪,你要小心。” 古怪?寇非疑惑,他正准备追问,眼前突然闪过什么小巧玲珑的物件,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接。 那是一枚阵脚拙劣的平安符,略显陈旧的湛蓝布料,看得出是被人小心翼翼的珍藏,又时常拿出来抚摸。它继承的是最传统的样式,正面绣着常见的“平安喜乐”,背面则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字——“夏”。 寇非怔怔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字,那股怪异的喜悦与安定感再次出现,眼底已不知不觉被湿热占领。 “谢谢……”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谢些什么,但唯有这两个字他仍能说出口。 ——不能放手,这很重要。 直觉告诉他必须要这样做,理智尚未归位身体已下意识的将平安符安放在怀内最深处,甚至因为害怕压坏符角,一直用手压着胸口放符的位置。 沈君清找到他时,寇非正坐在樱花林中,捂着自己的心脏不敢动弹。 沈君清问,“怎么了?” 寇非才从回忆中抽身,神情间带着不易察觉的疲倦与恍惚,“沈哥,你能帮我找一根结实一点的绳子吗?我想用它挂个东西在脖子上。” 沈君清沉默寡言却是最好的行动者,不一会儿他拿着一根尼龙绳询问寇非这个如何。 将平安符取出,寇非小心翼翼的将它套在绳子上,,又小心翼翼的挂在脖颈,最后打了一个漂亮结实的蝴蝶结,轻轻放在胸膛,离那颗艳丽心脏只隔了一层浅薄皮肤。 沈君清看着他,和他脖颈上不易被察觉的平安符,欲言又止。 百安岭接壤一片辽阔幽深的大森林,甚少为人所知,外界称得上一句“世外桃源”。然而事实却是,沈君清开着车带着寇非寻寻觅觅,绕了十七八圈才找到被迷雾遮挡的入口。 入口狭窄绵长,路边零星散落着破碎石片与残破腐木,稠稠绵绵的白雾遮掩住视线,寇非将宋汐给的图纸翻来覆去,睁裂了双眼也看不清终点。 好在他没困惑多久,在那片看不清前途的泥汀土路上,他远远听见前方传来杂乱的吵闹声。 提醒沈君清发慢速度前行,寇非眯着双眼拨开雾气,看见不远处三个模糊的黑影。 随着他们的靠近,三个黑影的身形越来越明显,寇非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沈君清专心开车,分神问他,“出事了?” 寇非点头。 “前面的人很眼熟,”他斟酌了一番措辞,犹豫道,“其中有一个的背影,和顾泽很像。” 几乎是同时,方向盘被猛的扭转,车猝然滑行出一到深深的刻痕,最后才堪堪在撞上树的前一秒停下。 寇非咬牙压抑下被震飞的血沫,良久鼓起勇气朝主驾驶座瞄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见一双冒火星的眼。 他咽了咽唾沫,难得为顾泽点了一排蜡。 沈君清,真的,怒了。 第36章 四人行 遇见顾泽和吴悦绝对不是偶然,因为在他两终于注意到另一辆车上的人时,顾泽的表情异常精彩。 用吴悦的话描述则是,活像吞了一斤苍蝇,没喝水,还塞牙。 沈君清很想将人摁在地上不顾好友情意胖揍一顿,但在他即将付出行动时却看清了顾泽另一半张红艳艳的脸。 是真的如同火焰一般娇艳,能燃烧殆尽一切的血红。 沈君清眉头皱的比哪一次都紧,眼神危险而恐怖的盯向一旁背着吉它的吴悦,“谁干的?” 因为心虚,顾泽一言不发的往吴悦身后挪动,生怕沈君清突然发飙。而内心一贯将自己定义为“知心大哥哥”的吴悦当然知晓他的意思,眼神一瞟,嘴一撇,笑道,“那边那位干的。” 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一个孩子兀然出现在他们众人视线中。 寇非向来喜欢孩子,但这次他狠狠的皱眉了,身体下意识的往沈君清的方向靠近。 一个孩子。 一个脸上带笑的孩子。 他套着一身不合身的陈旧破衣,空荡荡的裤摆下露出两只脏兮兮的□□脚踝。他也不觉冷,睁着一双明亮圆润的猫眼歪头盯着他们。 准确的是盯着寇非。 寇非疑惑的伸手摸脸,似乎也有人这样无所顾忌的盯着他看。后来呢?哦,好像是沈君清被毫不客气的定住,还遭了不少罪。 小孩随着他的动作眨巴着眼睛,踏着小碎步蹦哒到他面前。 “有什么事吗?”寇非弯腰,让自己视线与他齐平。这孩子太小了,五六岁的小模样,笑起来还会露小缺牙,看上去特别惹人疼,即使寇非暗自提醒自己拉高警惕,心底还是不可避免的柔化成一滩温水。 “小心——!”身体被猛地往后拉扯,寇非毫无防备的踉跄跌倒在地。空中暮然飞过一片娇艳诡异的不明液体,擦着他额发飞溅在破烂泥地上。 寇非惊恐的瞪视着陡然出现的不明液体,刷的扭头看向拉着他躲过一劫的沈君清。 小孩见没击中目标,也不恼,扔掉作案工具,笑嘻嘻的拍手跺脚,嘴角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 顾泽一把拽住他后衣领,抬头望向两人,略有叹气,“现在知道我的脸是怎么回事了吧。” 寇非抓着沈君清的手臂站起,拍拍粘在身上的灰尘,难得强硬的冷着脸走到孩子面前,蹲下身伸手挑起他偏在一旁的脸板正,手指在脖颈处不断摩擦。 “怎么了?”顾泽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左右忙乎,下意识的想要松开手却被吴悦按住了。 吴悦一只手压着他,一只手按着孩子小小的肩膀,顾泽听到一阵细微而清晰的骨折声。 顾泽:“!” “没摸到心脉,喉咙被割,脖子下方有尸斑。”寇非收回手,将他眼皮挑开,孩子“咿咿呀呀”叫着,似乎十分痛苦,寇非完全无自知的平述道,“死了有段时间了。” 顾泽腿一抖,差点瘫下。沈君清眼疾手快的扶住,顺带狠狠瞪了吴悦一眼。 寇非从车里取出一截绳子套在孩子腰间,孩子疑惑着看了看,随即开始猛烈挣扎,又被寇非绑住手脚。 他捡起被孩子丢掉的作案工具——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铜。里面装满了妖艳的红色颜料,十分沉重,并非一个小孩子能提起的重量,这更证明了他的猜想。寇非用小指粘了一点凑到鼻尖嗅了嗅,“不是水,是粉,没味道,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顾泽被孩子的事吓了一跳,缓了缓心神又鼓起勇气哆哆嗦嗦的伸手去摸孩子手上的脉搏想确认一番,结果——没动静。 孩子似乎能认出他,也不挣扎了,看他挨过来还配合着露出一个缺齿的傻笑。 顾泽:“!!” 沈君清在他尖喊出声的前一秒捂住他口鼻,又一个眼明手快的将他塞进车里,扔进一瓶水道,“擦干净。” 他还想打开车门蹦出来,却发现那原本被拴在车前的孩子磨磨蹭蹭的来到车门前,正用一张毫无生气的诡异笑脸紧贴着车窗死死盯着他。 顾泽:“!!!” 与此同时,寇非正提着那桶黏稠一般的红色粉末,怒目而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顾泽现在还在住院观察。” 他手臂的伤并不严重,临走时又去找了宋汐吞了一张符纸,现在基本可以自由活动了。 但是,顾泽不一样。 他受的伤太重,又失了大半血,昏迷许久才醒。所有医生都诊断出他至少需要长久的住院,而不是撑着一幅惨白的瞧不出一点生气的身体在这晃悠,还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泼上一脸诡异粉末。 宋婉的死是他的心结噩梦,他一直想着到底该如何去弥补。后来他终于琢磨透了,宋婉因宋嘉庆才立下誓言,只要宋嘉庆不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或者将他伤天害理的坏影响降低,那对于宋婉的灵魂而言也能轻松许多。 他就此询问过宋汐,宋汐派了一只纸鹤送来口音——“的确如此”。 他跟顾泽说过,“没有人再会伤害你”,也许记住的人并不多,但那是他亲口许下的承诺,亦是誓言——没有人会伤害你,包括宋嘉庆更包括除宋嘉庆以外的所有。 顾泽没能力独自一人跑出医院,沈君清也绝不会告诉他百安岭的存在,唯一的例外便只有吴悦这个“外来人”。 刚看见顾泽出现时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等到再看见吴悦时他隐隐察觉到了一点。最后在摸到那孩子的脖颈时,他恍然大悟。 吴悦能卜算,能把顾泽从沉睡中唤醒,那他自然有能力避过医院修复顾泽的病体。至于为什么会知道白安岭?他想会用纸符传递信息的一定不止宋汐一家。 想明白前因后果,寇非更怒了。 沈君清敏感的感应到他情绪的变化,视线从堵在车门前的孩子转到那桶怎么看怎么不详的红粉上,手伸入怀中一抽,“铿锵”一声,军刀出鞘。 “诶诶诶?”吴悦抱着吉它后退几步,又把脸凑上来,“你们不能欺负老实人!明明是阿泽自己要跟来的,我只是顺路带他。” “阿泽?”寇非反应三秒才想出他喊的是谁,当下挑眉,“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吴悦摸摸鼻子笑的异常欠扁,“呵呵,我,阿泽,我们的秘密,懂?” 他拂开近在咫尺的刀刃,走到车门前将那趴在车窗前直挺挺盯着顾泽的孩子用脚踢开,打开车门将顾泽拉了出来。 他回头,望着寇非与沈君清震惊的神情,笑了,“现在,我们应该可以找个地方好好聊聊了。” 第37章 百安岭 顾泽还是那个顾泽,娇小身材俊美脸,一头耀眼灿金流发,即使是在迷雾重重的遮挡下也闪耀着璀璨光泽,走哪都是发光体。 寇非不止一次的感叹,世家公子流派就是不一样,例如宋汐,例如顾泽。他们即使是再跳躁的举动也能如行云流水一般优雅贵气,令人赏心悦目。 但前提是,忽略他脸上那个怪异图案。 那是一种似花非花,似鸟非鸟的莫须名图形,远远看去像是一个炸裂开的古老图腾。它占据顾泽大半张左脸,中心是暗沉的黑红,愈向外愈扩展,直至最后宛如根径一般肆无忌惮的横弛。 顾泽的皮肤是原汁原味的白暂嫩滑,因失血过多而显露出病态的苍白,现在被那滩艳丽如血的图案一衬,说不出的鬼艳怪异。 沈君清走到他面前,用手轻轻碰了碰,皱眉问,“没洗掉吗?” “啊?”顾泽用手背摸脸,疑惑道,“我洗了。但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觉得脸很痒……没洗掉吗?你们谁带了镜子?” 没人回应他,他们都盯着顾泽红白相掺的脸。就在他说话的间隙,有一缕红线越过小巧秀气的鼻梁,跑到右脸去了。 如果现在还看不出问题,他们的眼睛真是白长了。 “怎么回事?”顾泽抹了一把脸问吴悦,“能去掉吗?”他实在无法想象,等时间一久,这张俏脸会被毁成什么样。 在这里有,一个死掉仍然在活动的孩子,一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瘦弱小警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科学生,这三类人是怎么看怎么没用的“废物”。 剩下的两个,一个是身经百战沉默寡言的冷漠警官,一个是通卜算知鬼怪的笑眯眯吉它男,任谁捂着眼睛都知道该问谁。 沈君清和他想法类同,所以当吴悦摇头时他们感到无与伦比的沮丧。 “我的手艺只能算的上自保,当然,偶尔人品爆发还能救一两个人。但这地方确实诡异得很,有股很强的阴煞气,阿泽脸上这个应该也出于此,我无能为力。” 他摇着头,手指在顾泽脸上抚了抚,细细感受着苍白肌肤下流淌的温润血液,眸色暗了暗,“不过,任何麻烦都有解决的办法。我们如果跟着那孩子一起进去看看的话,我也许能找到法子解了这个。” 百安岭不大不小,方圆百里除了参天大树便只剩下一个小村子。吴悦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符纸,咬破手指滴了滴血上去,掐了一道口诀,随即手一挥,符纸倾刻间燃烧成灰烬。而那灰烬散落在空气中尽慢慢凝固成绳锁的模样,被吴悦手脚麻利的拿来绑在孩子腰间。 寇非和沈君清见识过宋汐使用符纸的场景,此时并不惊讶。倒是顾泽好奇的摸了摸,“你还会变戏法?” 再掐一道口诀让绳子隐身,吴悦笑着从怀里取出三四张符纸一股脑的塞在他怀里,“是啊是啊,还有好多呢,送你几张。” 寇非与沈君清对视一眼,在吴悦注意不到的地方,寇非一把拉住顾泽走到最后。确认不会有人听见后,寇非问,“为什么来这里?” 顾泽愣了愣,随即冲他露出一个与往常一般无二的笑容,“你和沈君清都来了,我也想来看看。” “说实话。”顾泽是他和沈君清绝对不想牵扯进来的人,寇非狠心拽着他的手发力,“吴悦告诉你的?” “不是。”顾泽微微摇头,他第一次不再用明媚开朗的神情注视着人,细细观察间寇非竟在他眉眼间发现一缕青黑颓废的气息,“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很抱歉,我有必须要弄清楚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再被欺骗了。” 他挣脱开寇非的禁锢向吴悦与沈君清的方向走去。寇非看着他与往常毫无差异的嬉笑打闹,那张被红白沾染的脸在白雾下若隐若现,仿佛风一吹便会彻底消散。 寇非看着他的背景远去,突然惊醒,顾泽绝对瞒着什么。 百安岭内百安村,是比岭外枯树残路更凄凉的存在。寇非冲踏入这里的第一步就发现天空暮然昏暗,阴沉沉的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夕。而脚下的土地寒冷干燥闷热,与来时路上的气候截然不同。 空荡荡的小巷,寒风追逐着残叶呼啸而过,小小身躯的孩子摇摇晃晃的从这头穿梭到那头,来来去去好几次从他们藏身的角落晃过。 “他真的看不见我们吗?”顾泽小心翼翼的问紧挨着他的吴悦,“我们跟丢了怎么办。” “没事没事,”吴悦亦小声嘀咕,“我在他身上绑了绳子,撒了妨碍感知的粉,不会跟丢的。” 果然那孩子“巡视”了一番,呆在原地愣了许久,突然转身朝另一方向蹦去。 “跟上。”吴悦摆手。 寇非从未知道看上去小小破破的小村子里竟能有这般红霞遮日、金碧辉煌的宅子。 他隐蔽在角落里细细观察着,这宅子比宋汐的宅子更大,但也更破烂,屋檐上还明晃晃着几个缸大的窟窿,宅外几棵干瘪的树木,远远看去仿佛下一刻便会坍塌尽毁。 可就是这样一座称不上宅子的宅子竟还有人在屋外挂满红绸红缎红灯笼,宛如即将做喜事一般红火。 “并不是看上去像,而是本来就是为做喜事布置的。”吴悦因为身材高大站在队伍最后,寇非在最前方听见他天生带笑意的声线中充斥着一股隐晦的冷意,冷不丁听上去极为怪异。 寇非猛然回首。 “看来我们是被摆了一道啊,小寇非。” 穿着陈旧破衣的孩子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寇非注意到他青灰僵硬的小手正紧紧抓住另一只苍白无血色的纤细手腕,脸上裂着疯狂而狰狞的笑容。而他的身后,还立着五六个干瘪奇瘦的“人影”。 寇非往后退去,孩子抓着吓得瑟瑟发抖的顾泽冲他露出更灿烂的笑容,嘴角的裂弧几乎到了耳朵根,从寇非的角度正好可以掠过他怪异的脸侧瞥见被制服的吴悦与沈君清。 “……”他现在联系宋汐会不会有点晚? 第38章 危机 一定是自己睁眼的姿势不对! 寇非瞅着面前这扇由铁栏杆铸成的墙,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像是监狱里防止犯人逃跑的装置,又面无表情的重新闭上眼。 空气中难免氤氲着淡淡的腐朽气息,配合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似乎使这个诡异的地方变得柔和些许。 寇非听见熟悉的声线,沈君清与吴悦正守卫在他两侧。两人的均在注意到他醒来的第一秒望去,可寇非仍旧发现他们眼角的余光正盯着被绑在昏暗角落的落魄男人身上。 那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西装革履,略显凌乱的衬衣将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勾勒得淋淋尽致,令他即使倒在昏暗潮湿的地底,也散发着浓重的荷尔蒙气息。 ——一个看上去特别讨女性喜欢的男人。 那人一直隐晦观察着他们,见寇非望向他竟露出一个和善笑容。可他刚勾起唇角却不小心扯动唇瓣撕裂的伤口,惊疼出声,发出厉鬼一般的嚎叫。 “你……”寇非想凑上去帮忙,却被沈君清横手拦住,轻喝道,“别动。” 他走到那人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住那人,接着反手一扭,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锃——”滑落至众人眼前。 “明明绳子没打结还一副被绑的模样,从我们进来开始就试着偷摸东西,还想引诱着伤人……我说,我们哪来的这么大仇,让你这样费心思对付我们。”吴悦一脚踩在男人胸膛上,俯身将捡起的水果刀抵在那人脖颈上,眯眼威胁,“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不然……” “你、你们、不能杀我,杀人违法!”那人果然慌了,终于意识到自己要对付的并不是什么软脚虾之类的货色,连忙摆手道歉,“我这有你们想要的信息!” 送上门的线索。寇非暗自琢磨,这人到底什么身份? “哦,那你倒是说说你知道些什么?”吴悦边笑着将刀缓慢滑行,似乎正在思考着从哪下刀比较好,边漫不经心的道,“千万别撒谎哦~” 其实,吴悦有些时候性格真的很恶劣。寇非分神感叹一秒。 那人后背直冒冷汗。面前的人虽唇角微翘满目春风,却布满冰寒杀意,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卑微低贱的虫子! 他没在开玩笑?!这人是真想干掉他!!! 原本腹稿好的说辞被混着唾沫咽下,男人慌慌张张的语无伦次道,“这里有一群怪物,对,它们是一群怪物。杀不死也杀不掉,没有五感,靠着一种红色粉末来抓捕猎物。每一个被它们看上的人都会被带走然后再也不会回来。我们原本是有十来人的,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 他一手抓住最近的吴悦,慌急道,“你们朋友是不是也被撒了东西?你们快去救他啊,明天、明天他就会死!” 吴悦不动声色的拂开他,看向寇非,“我要去找阿泽,你和沈君清留下。”说着扯下外套,露出里面整整齐齐陈列着的各色符纸。 “沈哥和你一起去。”寇非挡在沈君清拒绝前加快语速,“我能自己保护好自己,小泽那边更重要。” 寇非这样说并无道理。临走前宋汐除了一张图纸还给了他们一些防身的小玩意,虽抵不上什么大作用,但自保绰绰有余。况且…… 他眼角的视线偷窥向自他们交谈就一直试图减弱存在感的男人,只见他神色间带着慌张急切,可那副模样更像是隐忍难耐到了极点,以至于整个身子都轻颤起来。 怪异的举动,充满矛盾的前言后语,还有这人让他心底突兀升起的憎恶之感。 “不行,你——”沈君清皱眉,却再次被寇非打断。 “小泽那边更危险,他可刚刚才从医院出来,谁知道那东西会不会对他造成二次伤害。它们数量多,吴哥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又是个拖后腿的,所以只有你去,找到人再回来找我也不迟。” 他知道沈君清一般都很尊重他的意见,甚至做到了他说一绝不说二的地步,这次也能毫无意外的让步。 看着冷漠警官眉色间一闪即过的犹豫,寇非再下猛药,“我就乖乖在这里等你们还不行吗?绝对不乱跑。” 寇非料定这人会答应,因为在他醒来的第一秒看见的便是沈君清隐藏在平静面具下的一缕惊慌失措。 沉默即是默认,寇非叫着那自称洛远山的男人试探询问,“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甚是意外,洛远山鲤鱼打挺的翻过身,急切道,“当然当然,你们从这出去后往后院去,绕过一颗枫树就能看见正室,正室那摆着一口棺材,它们会把人关在棺材左边的房间里,你们挨着去找就能找到。” 吴悦甩着刀子让锋锐的刃口擦着男人面皮而过,狠狠的□□冰硬的墙内,笑道,“你倒是清楚得很,看样子你应该经常被关在那。” 洛远山苍白着脸,冷汗淋淋,牙齿打颤着回应,“我,我就去过几次。” “真是可怜人。放心,我们也会帮你出去。”吴悦将刀拔出塞到寇非手里当防卫武器,咬破手指,叫来沈君清在两人额头抹上两条朱红血迹,回头对寇非叮嘱,“别死哦。” 沈君清更是一股脑的将某样枪支违禁品偷偷塞到他怀里,低声耳语,“照顾好自己。” 寇非:“!!!” 直到两人在阵阵烟雾中失去身影,寇非仍然保持着一副目瞪口呆的神情。 卧槽卧槽卧槽!!!!沈君清这是违法了吧!?从哪来的这滚犊子玩意儿?!特么的是抢银行了吧!!! 洛远山倒是没看清他手上的违禁品,露出讨好的笑容磨蹭到他身后,“你的朋友好像很厉害。” 寇非条件反射的将手上的物件麻利放到怀中揣好,清咳一声转头,“抱歉,当才我朋友也是关心我才对你出手的,你没事吧?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 如吴悦所述,他的手腕并未被绑住,但全身上下的伤口倒是铁板上的真实。寇非的视线在他眉目间看去,总觉得充满了不协调感。 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像沾染上黏糊稠密的恶臭虫卵,甩不开又毁不掉,极其讨厌。这种状况直到一只节骨分明的手掌拍上他肩膀,才得以消减。 “寇非对吧?你在想什么?担心你的朋友吗?放心,他们这么厉害一定不会出问题。”他脸上挂着和睦春风的笑容,寇非却感受不到一点笑意。 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吴悦给的利刀,此刻刀刃的尖端正对着男人的方向。洛远山很快发现了这点,手轻覆上刀柄道,“你看我现在身上什么也没有了,刚才还帮了你们,你该相信我了吧?” 寇非望他一眼,再望刀一眼,果断将刀扔开,舒了口长气,“抱歉,一人在外面手里没点什么总会没安全感。” “能理解,警惕一点也好。”洛远山此时已全然转到了他面前,态度亲昵,“你把我当哥哥好了,正好我也有个和你差不多的妹妹。” “大哥。”节操已经随风飘逝的寇非特快速喊到。 “嗯。”男人一副诚实可靠大哥样,一直紧握的手却猛的往寇非脖颈的方向冲去。一阵细微刺痛连同小股液体顺着袖珍针筒流向寇非体内,眩晕感随即而来。 在晕倒前,他看见一颗银白色的小球在眼前不停的晃动,洛远山的声音飘渺不定,似乎刺破他的大脑深层。 “你是洛远山,从现在起你就是洛远山。” 寇非的脑袋昏昏沉沉看不清人像,那颗银白小球如同充满了魔法一般牵引着他的思路,他的瞳孔逐渐涣散,口里嘀呢喃着,“我是洛远山……” 男人暗喜,正准备加深催眠,却在电闪雷鸣间瞥见一道黑影划过,额头随即抵上一个坚硬冰冷的孔穴。 他的身体猛然一颤,所有动作煞那间仿佛按下暂停键。 那颗银白小球从他手心滑落,被另一只纤细白嫩小手接住。 第39章 棺木 寇非用□□抵着男人额头,暗自松气。他原本就对这人抱有警惕,扔开吴悦给的刀只是试探,紧接着的佯装亲昵则是为了套话,等他看见这人拿出催眠常用的银白球时,他猛然醒悟。 男人说他原本有十来个同行者,却偏偏只剩下了他,如果不是他另有特殊就是他与这宅子里的东西有关联。且看他衣着装扮只是略有狼狈,就像是刻意做出的模样,为降低他人防备。 最重要的是,他言行相诡谎话连篇,从吴悦沈君清一走就迫不及待的上前搭话,明明是身困陷阱却毫不担忧。吴悦承诺救他出去没有一丝感恩笑意,反而是寇非一直冷漠相待他却笑颜如花。 再加上熟练的催眠手段和技术,明显不是新手。 他能一直待在百安岭不被施以加害应该也源于此——利用受害者的形象出现降低警惕,拆散开同行人,再逐个获取信任加以催眠暗示。 想必这麻醉剂和催眠是他最后的杀招,可是前面的环节中沈君清和吴悦接连拆穿了他,使他不可避免的慌了神,仅仅是取得初步的认识就妄想对付他。 “别乱动,这是真枪。我手喜欢抖,如果一不小心擦枪走火可就遭了。”寇非淡然道。 男人颤抖得更厉害了,只有上气没下气的喘着,看上去吓得不轻,连寇非都开始可怜他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你和外面的那东西有做了什么协议,让你这样帮着害人?” “我、我……”男人眼神飘忽却半天未抖露出半个字。 寇非紧紧盯着他,见他似乎在拖拉时间,不慌不慢的拉开保险栓。清晰的声响回荡在空幽夜晚中,男人眼神急剧紧缩,忙喊到,“你不担心你朋友吗?如果你伤害我,你的朋友也不会有好结果。” “你在威胁我,你以为就我都能看出异常,那两人还看不出吗?实话告诉你,我们可是专门来这里调查这事,如果你配合还好说。若不配合,呵呵。”寇非露出自认为邪魅一笑的神情。 这话自然是用来吓唬人的,但至少能让男人误认为他们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团队,身后的力量强大而神秘。 男人看上去不蠢,会审视夺度,一定会如同墙头草一般倒戈向他们。 果然,他的话音未落,男人先激动上了,“你们真的是来救我的?你们一定要把我救出去!” “当然,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职责。”寇非决定先把对方稳住,“但需要你的配合,所以还请你不要再做出当才那样的行迹,最好还能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一切。毕竟坦白从宽,抗议从严嘛。” “明白明白,我刚才的确骗了你们,但我告诉你们的路线是真的。”男人一把拉起他走到房门前,从怀里拿出钥匙打开门,积极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被压制的人,“只是我知道另外一条捷径,现在赶过去应该可以碰上他们。” 洛远山说是捷径,寇非就真的没有在路上看见过一个那人影一般的怪物。这让他对洛远山的话更加深信不疑。等到他们沿着墙角从被关的后院一直寻到正室,当寇非望见他口中那口棺材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室被布置成祠堂的模样,正中央摆放着一口镶着金丝楠木,雕刻着繁复镂空花纹,边缘染着黑红粉末的陈年久棺。棺材板被规规矩矩的摆放在棺材上空,正前方摆着一张年轻男女的黑白合照。 女孩是从未见过的乖巧可爱,男人则是比她大上一点的俊才英杰。不知是不是祠堂的蜡烛照射出的光晕太过暗沉,那男人低头浅笑的模样与刚才的洛远山相差无异。更让寇非惊异的是,他细细观详女孩眉目,竟发现她与洛远山亦是相似。 “你的朋友应该就在这里,我看见它们将他关在里面。”洛远山拽着他的手将他拖拉硬扯到棺木前。寇非自然早就注意到那模样怪异的黑红棺材,棺材板缝间有一缕灿金流发,他小心摘下细看,是顾泽的。 “在棺材里?”寇非哑声问。 洛远山点头,又将他推向棺材边缘,“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棺木看似沉重实则内有玄机,洛远山在棺沿边按下一处,棺材板边缓缓升起移向另一侧。腐朽陈旧的气味从棺缝中蔓延,随着一股白烟升起,棺内景象徐徐展开。 那是一个姿容瑰异,半张脸被血红鬼花占据的青年。他着一身凤冠霞帔,大红嫁衣绝尘绝世,灿金流发不知怎的竟变长了一大截,被人整整齐齐的梳理在腰间。 如果单看衣着,寇非一定会认为是古代那家艳若桃李的新嫁娘。可是,寇非视力一直良好,他不光能看清楚那新嫁娘性别为男,更能从那张惨白无血色的精致面容里认出他姓甚名谁。 眼前的场景太难以置信,毕竟被人换了新娘妆又躺在棺材里,怎么看怎么令人担忧。寇非一时间只想着确认顾泽是否还存有残息,身后的洛远山倒是被他忽略了。于是,但他察觉不妥时,身后黑影闪过,随后背脊一凉,眼前一黑,便被结结实实推进了棺材里。 头顶传来棺材板移动的响动和嚣张的恶劣嘲讽,“小朋友给你上一课,永远不要想着对一个心理师撒谎。” 棺木内腔远比初见时大,两个模样身高端正的青年倒是勉勉强强容得下。可是寇非一点也不想被关在里面,他试图举手将快合上的棺材板推开,手臂却被另一双不属于自己的手掌握住。 在黑暗中,顾泽的双眼亮得惊人。 黑暗中不知是谁的心脏越来越响,鼓动声从这具身体传到那具身体,几乎快将棺木震开。 寇非冷静开口,“从里面好像打不开?” 顾泽微微点头,,随即又想到棺材里太黑,两人都看不见,便放轻声线道,“别费劲了,能打开我早就出去了,那还会等到你来。” 寇非并非擅长言辞,顾泽也没精力再装“明媚开朗”,两人同待在一处狭窄封闭的空间内,呼吸着从棺缝中渗出的新鲜空气,沉默寡言的如同沈君清。 忽然,寇非轻声问,“你怎么被关在这里了?”想着现在还不知在何处的吴悦和沈君清,他瞥了顾泽一眼,虽然只看见了漆黑一片,“你不见了,沈哥他们都在找你。” 黑暗中衣服悉悉索索的磨蹭声愈加明显,顾泽的大红嫁衣随着他的举动摆动,寇非听见他一声轻笑,“别担心,我留下了记号,沈君清能找到。” 寇非“哦”了一声,继续追问,“那你到底为什么在这里啊?” 这次他没有听见顾泽的回应,良久后黑暗中才传来轻轻柔柔的叹息,和顾泽的一句答非所问。 “寇非,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来这里?现在,你想知道吗?” 第40章 顾泽 顾泽的故事充满着浪漫主义的颓废与枉然。 他出生在一座被繁花素锦包裹着的阁楼里。每年春天都会有无数的花瓣绽放,再至秋冬凋谢,而他每天要做的事便是数着楼前花开花败,乌黑的眼里倒影着破碎玻璃里的人来人往。 他的世界里除了一本古老的《格林童话》,便只有母亲歇斯底里的嘶喊。 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直到母亲的喉咙再吼不出一个音节,楼前的花瓣被潮湿的地气侵染,醉酒的微醺从他从未见面的男人身上蔓延。 年仅三十却头发花白的母亲那一刻像是拥有了无数力气,狼嚎一声扑上去紧紧抓着父亲的脖颈,用羸弱的身躯挡住了涌进的人群。 她第一次用那双每日盈满绝望的眼睛望向他,拼命尖叫:“快跑——!” 他没跑。 他也跑不了。 父亲的仆人将他抓住,扔在了男人脚边。 男人皱着眉看了他一眼,脚磨到一旁,捂着口鼻命令仆人擦亮与他接触过的鞋面。 他从那一刻醒悟,自己很脏,很讨人厌。 被仆人抓住的母亲急得冲他目呲欲裂,高声嘶喊着:“你走啊!你走啊!” “这就是你给我生的‘器官’,看上去和你一样蠢,笑都不会笑。”男人对母亲的嘶吼充耳不闻,反而围着躺在地上的他转了几圈,最后颇有兴趣的俯身用手指挑起他稚嫩的下颚,“小子,你笑一个,你笑我就放了你妈妈。” 他笑了。 据说是男人说话后的下一秒就笑了。 眉开眼笑。 他笑着,趴在地上仰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仰视着背对着阳光的男人,说,“要说话算话哦,大叔。”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的父亲,从未见过面的血缘相连的父亲。 父亲的身体出了问题,据说从未治好过。原本是听天由命的结局,他却不知从何处听来了用人体培养器官再移植的邪门歪术,兴致昂扬。父亲年纪尚不算大,放不下手中的权钱,暗中搞大了不少女孩的肚子,最后从她们生下的孩子中挑选出最健康的孩子作为“替代品”,就等着长大后从他们的体内挖出最合适最健康的器官。 他很幸运——他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他很不幸——他被选为了恶魔的祭品。 黑暗中不知是谁的叹息响起,陡然间惊醒着一方悠然甜梦。 顾泽的声线浅淡,全然无往日的蓬勃生气,寇非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说着,就像讲述着他人的故事。 “他从不限制我们的自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唯一的要求是在他需要的时候躺上手术台,给他开膛破肚。” 寇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张张嘴,喉咙间发出颤抖的声线,哑了一般难以发声。 “有人想过告发他,还没走进警局就死了,找不到一点疑点。我用了十年来表忠心,又背上他暗地里不少罪名才最终踏进警局大门。可是,在那里我仍然看不见一点光亮。所以在一年前开始,我就偷偷往心脏里注射药剂,只要他敢要那颗心脏,我就能让他生不如死。” “何必呢……”寇非最终吐出三个短暂的音节,身体却不由自足的颤栗。 “怎么回事?”顾泽吐出一口浊气,冰凉的手指顺着身体的感应摸向寇非略有湿热的脸颊,“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让你同情我……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真是罪孽深重。” “我活不了多久了,那药的副作用提前发作,我已经撑不到做手术的时候了。本来我是没有遗憾的,早死晚死都是死路一条,挑也挑腻了。只是上次和你们一起在榕皖遇险,我好像看见了一个很令我在意的人。想不起名字,也记不起样貌,但是我昏迷的时候脑海里全是他的影子——所以我才会来这里,我的直感告诉我这里有他的痕迹。” 他手指轻轻在寇非的眼角磨蹭,漆黑中棺木中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回荡,“你愿意帮我的,对吧,寇非?” 是明明平平淡淡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偏偏身旁还躺着一个比你更泪眼婆娑的家伙。 真是有趣。 听着黑暗中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顾泽哑然失笑,“你怎么比我还难受,明明我才是最该伤心的那人吧?我都没伤心,你伤心什么?” 他自顾自的说着,身体却轻轻的靠了过去,紧挨着寇非冰凉的手脚将自身温度渡给他,“我给你说的这些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其他人,特别是沈君清。他人最死心眼,做事又没底线,如果他知道了我们两都吃不了兜着走。” 顾泽的安慰还是起了一点小效果,至少寇非哭着哭着终于缓过了劲,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为什么告诉我呢?明明沈君清也不能知道的秘密,为什么单单告诉我呢? 顾泽浅笑一声,仿佛将棺木内所有的悲绪与哀愁化解,“死前还有个和自己一起躺棺材的人,也是种缘分。” “如果是沈君清呢?”寇非突然打断他的话,“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是沈君清或者吴悦,你也会告诉他们这些吗?” 寇非想着他也许会思索一会,谁知他的话音未落,便响起了顾泽略微惊异的疑惑,“告诉他们?不,绝对不。你还没察觉吗?他们两人一个比一个狡猾,还会骗人,我们两还是离远一点好。” “难道你……”,寇非终于找回自己理智的同时发现身下出现细微异常,坚硬的手掌被蠕动着的细小生物侵占,顺着他的手掌开始密密麻麻成群结队的向整个棺木爬行,不过须臾,他的视线内除了黑暗中浪潮一般蜂拥的生物,再无其他。 他心下震惊,正想摆脱,却更惊异的发现那虫子像是禁锢着自己一样,身体动惮不得一分。却突然,他眼角升起一缕昏暗光线,瞬间照亮了整个漆黑棺木。被光线吸引而去,他眯着眼好不容易逆着光看清了坐于棺内的人。 那人一生大红嫁衣如眉上朱砂,亦如心尖珍血,他的一只手正放在棺沿上,手指间缠着一根红线,看向他的表情熟悉而陌生。 “顾……泽?” “嗯。”将侧脸偏过,苍白脸颊上殷红花蕾盛开的极旺,精致美容的瘦弱青年扶着棺木起身站到棺材外,又俯身看向他,“放心,我试过这些东西不会伤人,只会让你麻痹一段时间。” 他垂首停顿数秒,接着像下了很大决心轻声道,“抱歉,接下来的事我想一个人干,不能带上你。不过,沈君清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来救你了,所以乖乖在这里待着,不会有危险的,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谈婚论嫁》 第41章 谈婚论嫁 曾有人言,每一朵樱花都蕴藏着一个悲伤的故事。 “那,到底是怎样的故事才能孕育这些伤痕呢?”小小的孩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猫眼望向残破玻璃窗外的另外两个孩子,“能告诉我吗?” 窗外的孩子是一对长相极其相似的兄弟,大一点的不过十岁,小一点的不过七岁,看上去与他相差无异。 不,还是有区别。他们的衣着干净整洁,脸上带着属于孩子的天真笑意,隔着玻璃窗站在他面前,就像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小孩子模样的哥哥愣了,他似乎没想到这个一直沉默的孩子会发声,提出的还是他早已忘记的问题。他歪着脑袋望着天想了许久,久到身后静静待着的弟弟偷偷拉扯住他衣角,将他逐渐发散的思绪拢回,才羞涩的笑了。 “我不告诉你。”小孩撇着嘴不想看他,又被弟弟小心翼翼的拉扯着衣摆。他回头望着弟弟,又回头望向玻璃另一端,环顾四周发现没人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磨磨蹭蹭凑近玻璃窗,将额头抵了上去。 他有一双清澈如星尘的眼睛,眼底倒影着玻璃窗映射下的繁花素锦,还有另一端被禁锢着的孩子的身影。 “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个秘密,”小孩轻轻说着,小嘴一吐一吸间带着清秀兰香,被冰冷的玻璃阻挡在薄薄的异端,盛开花林白雾,模糊了一层春日暖阳。 “你是个很幸运很幸运的人,你将会一直一直幸福下去,所以千万不要放弃自己。” 莫名其妙的话,莫名其妙的孩子。 许是猜到自己的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孩子苦恼着生闷气,低垂头颅的呆立在玻璃窗前。 他身后的弟弟似乎知道哥哥心里难受,连忙上前将小小的身躯投入哥哥的怀抱,往哥哥同样小小的胸膛依恋性的蹭了蹭,试图将哥哥悲伤的情绪蹭掉。 哥哥被他蹭的发笑,也回报性的蹭着弟弟白嫩的小脸蛋。两人就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奶猫一样,蹭来蹭去,蹭去蹭来。 被繁花素锦包裹着的孤寂阁楼在那一天迎来了两个迷路的小小生物,他们带着与阁楼主人截然相反的笑容,有着与阁楼主人背道相驰的温暖身躯,像一束强烈而不容拒绝的光照射进那个隐秘晦暗的孩子心底,种下一颗不为人知的种子。 哥哥蹭够了,怀里抱着弟弟重新站在了玻璃窗前。被禁锢的孩子这才发现弟弟的双眼没有丝毫聚焦点,他静静的趴在哥哥胸膛前,注视的方向却是自己。 “你听了我的话才能不被关在这里,”小孩开始蛮不讲理起来,张牙舞爪的露出小手掌,轻轻敲打着玻璃表面,“关你的人真可恶,不过你放心,我回去告诉医生哥哥让他救你出来。” 樱花瑟瑟而鸣,残破玻璃窗内有修长纤弱的雪白身影随着呼唤声缓缓而来,带来糜香四溢。远远的,人影似乎是望见了隐藏在樱花深处的阁楼,看见了站立在玻璃窗前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道小小身影。 被光模糊掉的艳丽色彩中,被禁锢的孩子隐隐约约间看见那渐形渐近的纤细青年笑了,嘴角的弧度温暖而缠绵,似乎能够融化整个寒冬风雪。 “夏天你又不乖了。”那人语气温恼,神色却宠溺而无奈,“不是说过,不能往深处走吗?小暖摔倒了怎么办?” 然后,青年看见了残破玻璃窗另一端被禁锢的孩子,眉色惊异而后紧皱。 “你……” …………………… 寇非从睡梦中惊醒时,头顶不再是漆黑的棺木,而是两张熟悉至极的人脸。 “你们……”他半撑着身子从棺木中坐起,神情微愣,接着动作极快的蹦出棺材,心有余悸的向棺材内看去。 他的动作自然逃不过那两人的眼睛,沈君清向前一步扶稳他,吴悦则是少有的顺着他的视线警惕看向棺材,眉目间带着少有的焦急,端详一会儿后竟一把掀翻了祠堂中央的黑红棺木。 空无一物。 “不对,不对。”曾黏着他让他不可动弹的蠕动生物没有丝毫存在过的痕迹,寇非走上前仔仔细细观察着这黑红棺木,除去在棺沿发现的一点凸起外并无其他异常,“那些虫子呢?我明明能感受到它们在我身上爬?” 吴悦看着他的动作,再想着他的话也差不多了解到了事实,“这是专用来配骨的金丝红棺,从里面打不开。至于你看见的那些东西,喏,看见案台那几根碗大的红蜡烛没?那里面惨了迷魂香,你看见的、产生的都是幻觉。” 他的身影在昏暗烛光下侵染,顺着背部到低垂的头颅,沉默不发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失魂落魄的不归人。 他失神的看着那具棺材,整个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问,“顾泽呢?” 宅院外只剩寒风飘去,隐隐约约间顺着一两缕风声飘来锣鼓阵阵。三人被这鼓声震得一惊,寇非更是整个脑袋突兀的颤了颤。那冷寂的宅院围墙被火一般的熏红照亮,大红剪子下吉祥如意图案漫天飞舞,从热闹的那边飞过围墙落到冷寂的祠堂内。 “那是什么?”寇非问。 “配骨。”吴悦不看他,微凝着目光看向已被染红的天际,耳畔锣鼓声渐渐清晰,“古代未婚夫妻一方死亡,另一方就需完成配骨陪他下葬,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冥婚’。先前袭击我们的应该也是参与配骨的人,不过他们应该早已死去成为游魂厉鬼,被用什么法子控制住了。这地方也邪门得很,我感受不到其他活人的气息,这里也许存在着一个很厉害的角色。” “男的也可以吗?”寇非突然来了一句,“男人也能穿凤冠霞帔嫁人吗?” “理论上来说不行,阴阳交合才是正道。”不知是不是祠堂气氛过于诡异,寇非总觉得吴悦的脸被隐藏在一片虚无之下,只有冷冷清清的声调传出,“不过,只要你有足够的权势地位,无人可及的力量,到那时,没人敢左右你的选择。” 他说的比以往那一次都认真,但寇非此刻脑海正一片空白。棺木内顾泽的装扮与诀别一般的话已经让他有了隐隐的猜测——那身凤冠霞帔是顾泽自己穿上的!他穿上那身衣服就是为了成为这场“配骨”的另一个人,他要找的人早已死去! 配骨、冥婚,红衣、红线。 ——顾泽分明是想寻死! 寇非猛然抬头,瞪着前方,怒问,“吴悦,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从他们再次见面开始,顾泽的一番行为就与往常大不相同。他身份并非常人,又刚刚经历了榕皖的事故,一举一动皆在警局和他家人监视下,自然不会接触到什么百安岭之类的消息…… 因此,他从那里得来自己要找的人在百安岭的?! 思来想去,寇非还是将目光转到了吴悦身上。 这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顾泽的事特别上心,知道的多又有手段,很难让人不怀疑是他的原因才导致了顾泽的异常。 果然,吴悦一脸惊奇的看向他,“咦,你知道了?” 这就算是不打自招了,就连沈君清也皱着眉头盯着他,手掌青筋突涨,似乎只要一确定他将顾泽引诱到这危险的地方来就一拳头招呼上去。 “原本只是有点好奇为什么阿泽的主治医生形迹可疑,就忍不住查了查,结果就发现了一样怪事。”吴悦口中的查自然不会是明察暗访般自己亲身上阵了,只需要一点小手段他就能将那些明里暗里的东西翻个底朝天。正是靠着这个方式,他最后才顺着线索得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结果。 “阿泽的脑袋里被人放了一种能导致人间接性失忆的药物,我顺着那药的出产地就查到了他家去,结果就发现了他爹那点龌蹉事……然后,嗯,就像你们想的那样,阿泽失去的记忆里有一个他很在意的人,我央不住他的请求就把那人的资料给他了,他就寻死觅活的偏要跟来……”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规整的纸,上面记述的正是顾泽的局部诊断书和药物成分表。寇非细细的一行行看过,是一种长期使用会导致脑部受损的禁药。 “所以呢?”他语露不详,直勾勾的盯着吴悦,很想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你就带他来这里?让他和一个死人谈婚论嫁?!” “没人可以对另一个人的人生指手画脚,”被寇非怼了半天,吴悦的脸也冷了,“你越是不想牵扯他进这个局,他就陷得越深。寇非,你老实告诉我,你在意顾泽真的只是关心他吗?也不过是为自己,为自己的懦弱自卑赎罪罢了。” 他躲过沈君清刺射而来的目光,走到灯火明灭的院墙前,在红片纸飞舞的空隙间打开那扇紧闭的院门,刹那间熏红的红灯笼掺杂着昏黄的烛光,迎着那斑斑驳驳的黑影在围墙上一闪而过。 他们的面前是一只盛大艳明的迎亲喜轿,被层层叠叠的黑影抬着晃晃悠悠经过宅院大门。红艳的血纸肆意飘散,无脸的怪物无声无息,像影子一般轻飘飘的飘过,迎亲的锣鼓声伴随着呜呜咽咽的呼喊响彻天际。 寇非向半开的院门上看去——一只破旧的新轿在空中沉浮,没有一丝“怪物”的影子。 诡异而奢靡,欢庆而哀恸。 寒风带着冷香吹动新桥红艳陈旧的珠帘,露出半张精致而鬼艳的脸颊,在珠串的遮遮掩掩下如同一朵极致绽放的血花。 那一刻,寇非终于想起这花的名字。 可是他却宁愿从未想起。 ——曼珠沙华。 ——黄泉彼岸。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老爸过生,庆贺? 第42章 黄泉彼岸 曼珠沙华。 传说生于忘川彼岸,曼珠为花,沙华为叶,分分合合,缘生缘灭。 ——缘尽却不散,缘灭却不分。 寇非曾远远的看见过这种花,分不清何年何月,只记得那个牵着年幼的他的纤细青年温柔而宠溺的微笑,“如果以后我死了,就带一束彼岸花来看我吧,再摘上几朵门前的樱花,那场景一定很美。” 他是怎么回答的? 好?不是。 不可能?也不是。 没机会?更不是。 那段记忆被隐藏在时间海底层,沉浮在每一片极光碎羽的泡沫边上,载着欢乐与温馨,连同着另一个小小的身影,成为了他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光。 谁也没想到四人的重逢会在这样诡异的情景下,就如同谁也没想到寇非在那一刻眼前最终浮现出谁的影子。 “顾——”满心的呼喊还未脱出口,沈君清速度极快的伸手将他口鼻捂着。粗燥的大掌压抑住他所有的言语,寇非在明显的身处劣势下眼睁睁的看着吴悦将宅院门重新关上,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 可,即使这样,他仍然能清晰的认出坐于新桥上的人——顾泽。 穿着凤冠霞帔的青年,苍白着脸颊,面额上印着妖艳诡异的曼珠沙华,被装入漂浮于空中的红桥内。他面色平静如水,似乎并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可紧抿的嘴角和耸动的双肩却泄露了他的不安。 寇非冷静下来,掰开沈君清捂住他的手掌,紧紧盯着那顶缓缓漂浮着前行的轿子,双手不知不觉中握拳,指甲几乎陷进肉中,他却浑然不知。 他偏过头问沈君清,“我们不上去救人?!” “噗嗤——”吴悦发出一声嗤笑,“你问他还不如问我,至少我到现在为止还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你怎么总是对我态度这么差,明明我们的第一次会面还是挺友好的。” 是很“友善”。第一次就带来了宋婉真正的死因;第二次见面,就又把顾泽带入这般危险的境地中。 寇非现在非常想一巴掌扇过去,但是考虑到危机还没解除,他忍了。 他问:“你想怎么做?” 吴悦笑而不语,扯开衣袋领子又开始往外面掏东西。他先是摸出三根木棍模样的东西,说道,“这是火折子。”又摸出一瓶巴掌大小的酒瓶子——很难想象他还能在身上装这重量的东西,还能毫无违和感的介绍到,“高浓度酒精。” 最后他摸出一张鹤黄色符纸,道,“本来这是让那群幽魂——对了,刚才的那群黑影就是幽魂。在阴阳术家的记载里,鬼也是分等级的。最高等级的是怨鬼,第二是厉鬼,第三是凶鬼,第四是恶鬼,而这幽魂就是最低等级的鬼。它们一般不会伤人,但是对人的气息很敏感,我们想要接近那辆桥子就要消除掉身上活人的味道。可是,你们看,这里就剩下一张符了,所以你们就待在这,我一个人……” 寇非急忙从怀里掏出几张相似的符纸,“这些能用吗?” 吴悦难得的瞪着眼睛直愣愣的盯着那几个黄不溜秋的小东西看,半响未语,好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不……” “不能用?”寇非皱眉,这些小玩意是离开时宋汐给的,说是作用颇多,有困难直接贴上就行了。难道是自己这部分不能用?他想着,手已经自觉伸进沈君清的衣袋中翻找起来。 等他如法炮制的翻出全部符纸时,吴悦终于回神,手一伸一捞,将全部东西抓紧自己怀里。 他喜道,“不得了不得了!你们从哪里得来的这些好东西?!运气真好——有了这些,阿泽可以少受一些罪了。” 吴悦给出的计划通俗简单又易懂,文学名称为“火攻”,暴力美学一点则是“只管放火不管灭火”。 事后,吴悦解释道,“没办法嘛,我学艺不精又孤陋寡闻,火是对付幽魂最常用的法子。而且,你认为以我们三人的智商真的能想出什么峰回路转、绝处逢生的精妙点子?!” 不知不觉被贬低了一通的寇非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这样。他和沈君清并非专业人士,对于灵异物种的认知还是从宋汐与吴悦的单方面描述中获知一二。唯一对它们有了解的只剩下吴悦,死马当成活马医也只能这般上场了。 只是—— “刚才你说过这里还有其他危险的东西,你让我们把幽魂全部吸引走再放火烧掉,你是准备一个人手无寸铁的对付‘它’吗?” 吴悦摆手道,“总要给我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吧?你和沈君清在一起,我和顾泽在一起,谁也不耽误谁过二人世界嘛。” 不,这样的二人世界我一点也不想过,婉拒,谢谢。寇非面无表情的想。 “你们对付‘它’我不放心,我虽然废材了一点,但是还是有几分保命手段,”吴悦拍了拍肩头,寇非恍然察觉他仍然背着那把看似笨重的吉他。 “好了好了,阿泽那边可等不了你犹豫不决。我看看,嗯,就从那边开始点吧,那些干草枯树最易燃——你们只管点,反正这里离深林远,横竖不会烧到那边去。” 他指的地方正是宅院中唯一一颗枫树。那枫树干瘪畸形,树干脆而泛黑,俨然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寇非和沈君清与吴悦兵分两路,虽然寇非对为何从这开始而不是从顾泽所乘的轿子必经路上开始存有疑惑,但吴悦告诉他,那些幽魂力量薄弱又无实体但数量巨大,熙熙攘攘间竟挤满了整条街道。这颗枫树是这里唯一一个最易燃的存在,到时被风一吹,炽烈的温度就能猛地迸发,而幽魂遇火即焚,是最快最有效的途径。 寇非默认了这说辞。 他看向一旁的沉默而行的沈君清,只觉得今日的他似乎沉稳了些许。 他问:“沈哥,你知道顾泽他家里的事吗?” 原本只是不抱希望的一问,沈君清的身影顿了顿,他回头依旧是往日一般的面无表情,寇非却隐隐察觉到他的神色中带着异常的认真。 他又问:“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小时候的事?” 沈君清没有开口,面上却诚实的写着四个大字“不想回答”。他沉默不语已不罕见,虽然寇非曾试着从他口里探出更多的话语,但只要他不想回答,就会一直沉默着看着你。 红枫树已近在眼前,寇非满脑想着的都是放完火后如何逃出,突然他听见身侧传来一阵细微如虫嗡的声音。他回首,直对上沈君清幽黑无光的眼眸,耳畔是独属于他的冷漠声线,“知道,他会死。” 寇非正拿出一只火折子比划着在红枫那个位置点燃更好,猛地听到沈君清回应,身体微怔,手中的火折子不受控制的向地面落去,被沈君清及时接住。 第43章 火树银花 如同不明白吴悦为何对顾泽如此上心,寇非也十分不明白为何沈君清会对自己的话言听必从。 他们交情不深不浅,唯一的共同点是寇非警局的叔伯,是拜托沈君清照顾他的上司。 仅此而已。 可是,沈君清太听话了。他的种种行为,无论是陪着他去找宋汐,还是不问前因后果的保护他来到陌生的百安岭;无论是因救他险些被红裙女人抓住,还是在宋汐试图吓唬他时挺身而出;无论是榕皖事后对他的开导,还是刚刚他毫无礼貌的举动……不知不觉中竟让他产生一种错觉:这人会一直一直包容、宠溺“寇非”,无论对错与否。 这错觉来的莫名其妙却愈亦强烈。 而就在他回应“知道”的那一瞬,寇非又产生了另一种错觉,令他措手不及:他从未真正了解过此人。 ——从始至终,从未有过。 这突兀升起的错愕竟冲淡了他竟是最后一个察觉到顾泽异象的人这件事实。 沈君清回应他后神情并未出现任何异常,就如同他同寇非说的只是普通的一句“今儿天气不错”。见寇非的动作迟缓了,他也便用那双黝黑无光的眼睛望了过去。 寇非依旧傻傻的望着他,突然问出一句,“我们曾经在哪见过吗?” 说完他便察觉不对,自己并非看不清孰轻孰重的人,偏偏在此时他的心中竟然慢慢激起了一股郁气。他总觉得自己曾经认识沈君清,至少也有过一段不长不短的邂逅,不然根本无法解释为何沈君清这般关心他。 沈君清这次没有回应他,甚至连身影也没顿一下。他背对着寇非将瓶子里的酒精倒了上去,不知他用的什么姿势,当他点燃火折子时,那颗在风烛残夕中摇摆的枫树刹那间爆发出烟花一般璀璨的光彩。 百安岭的夜晚漆黑无光,星辰被隐匿在乌云之下,明月缥缈在银河之外,那烟火一般的枫树发出的红光竟照亮整座村落,冒着艳丽火焰的干瘪枝丫竟像有意识般的顺着吴悦离去的方向蔓延,侵染着一方红尘离世。 寇非待在枫树下眺望它的离去,没有惊讶,没有避讳。这诡异的枝丫随着火焰燃烧的时间愈亦膨胀生长,初见时如同老态龙钟的垂暮人,再见时竟是似风华年少的青年,它冒出的热度温柔而朝气,也如同有意识般的将寇非与沈君清包裹其中,形成一个小小的空气圈。 在那圈外,寇非却看见了此生难以忘怀的场景。 漆黑的如同人影一般的幽魂三三两两的从不知名的角落中冒出,须臾便占满了整座宅院,而从微开的院门门缝中望去,满目所及皆是密密麻麻的幻影幻像。 原本是隐匿黑暗不被发现的漆黑,在火树红光的照射下竟透着一股鬼艳的魅色。它们数量庞大却无声无息,轻漂浮在冰凉潮湿的地面上,以一种缓慢而不容置疑的速度向被热圈困住的火树靠近。 ——原来,他们是来当靶子的。 寇非轻轻嗫嚅了一句,沈君清挡在他身前试图遮住他的视线,此刻却是听见异响回过头来轻声道,“别怕。” 那群幽魂成千上万,皆是向着他们所在的圈涌来,顷刻间竟是盖住了火树发出的明艳火光,连空气都染上一层寒气,如同冻结。 寇非知道围着他们的便是吴悦所言的“幽魂”,第一次正视这种超自然生物,他难免多看了一眼。这一眼,便看见一个“熟人”。 因为火树围在他和沈君清周身的圈带着温暖生气的气息,凡是试图接触他们二人的幽魂都被灼伤,发出鬼厉般尖锐的刺耳尖叫。可惜它们似乎并不能辨识出危险,仍然前仆后继的往火圈上“撞”。 也就是在又一波幽魂壮烈牺牲后,寇非看见了被推到最前端的洛远山。 他的状况并不好,全身上下青青紫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脖颈处被撕裂出一道凶狠的裂痕,汪汪冒着鲜血。幽魂无实体,可现在被火树照耀下的幽魂却如同有了实体一般,即使面前有更吸引它们的存在,本能上还是会向活着的正冒着新鲜血液的活人靠近。 它们渴望血与肉,就如同洛远山渴望着挣脱束缚迈入火圈内。 他面色极其苍白,身影在黑暗中摇晃不稳,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可是寇非知道他绝对不会倒下,等他跌跌撞撞的撞上火圈并进入时,在火树枝丫蔓延的远方猛地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这叫声似猴非猴,悬着嗓音吊了足足有十来分钟才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原本打算装晕避免面对寇非的洛远山也“悠悠醒来”,睁开眼的第一眼便看见了正盯着手上木盒发愣的寇非。 洛远山对寇非友好的笑了笑,用虚弱至极的语气说,“小朋友……” 寇非打断他,“这盒子不是你的吧。” 洛远山:“……” 寇非看着他眼里划过一道暗光,便直接用手抢了,洛远山还记得自己“很虚弱需要有人照顾”一时不察竟被他直接夺了去。 寇非小心翼翼的将镂空雕刻着松竹菊兰的檀香木雕盒怀入怀抱,眼角瞥见了洛远山瞬间扭曲的面孔,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沈君清的方向靠了靠,“这盒子有点重,我先帮你拿着。” “不……”洛远山尚来不及伸出手抢回,火树蔓延的方向又传来一阵铿锵刺耳的声音,似乎是双方正在激烈的打斗。沈君清听了一会儿,转头对寇非道,“来了。” 他的话音未落,远远的便有一个黑影突兀出现在视线中。吴悦怀抱着凤冠霞帔的顾泽踏着火树枝飘然落下,转瞬间便来到他们面前。如同不是双方性别相同,寇非真要称赞一句“天人良配”。 他的身上、脸上添了几道流血伤痕,有一条狠烈伤痕甚至从他的下颚嘴角划过,一刀直上堪堪在眼角停下。寇非只是瞟了一眼便扭头不忍直视,这道伤即使是好了也会留下永久性的伤疤,基本确定破相了。 吴悦却根本没在意身上的伤势,或者说他连在场所有人都没多看一眼,仿佛满心思都在怀里的人上,他道,“该离开了。” 没听见顾泽的回应,他安静的躺在吴悦胸膛处,脸上的花纹浮现出颓败的趋势,那极其显眼的殷红也散了些许。 寇非猛然拽紧心口。 明明一切都在往着好的方向进展,寇非却无端的感到窒息,他总觉得在这平静的表面下汹涌澎湃着令他恐惧的存在。 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第44章 繁花素锦 花有轮回四季,月有圆缺无常。 在那栋被繁花素锦包裹住的残破阁楼里,顾泽第一次邂逅了那个温柔缠绵的青年。 青年长着一张很年轻的脸,雪肤黑发,容貌清秀俊雅,腰肢纤弱女子,当他对你盈盈而笑时,嘴角上翘的幅度仿佛能敲开你的最柔软的内心。 一个能让人感到温暖的男人。 宛若不沾染红尘俗世的安琪儿。 在被禁锢的阁楼里,他接触最多的是疯癫的母亲和缺一角的格林童话,在孩子稚嫩的心底,安琪儿是他憧憬的全世界。顾泽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心揪,到底是因为那天的景色太美,还是青年微笑注视他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疼惜与珍贵。 被他注视着就宛如得到了整个世界。 那天的樱花林没有顺着既定的轨迹滑行,它们飒飒而舞,微荡的清风伴随着那人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逐渐放大到世界的大大小小的角落。突兀的,顾泽产生了一种欲望,一个可以让自己,让更多人逃脱已然命运的抉择。 “你……您能帮帮我吗?” 青年愣了一瞬,他似乎没有想到这里还有这样一个被禁锢的孩子,但是天性中的悯善让他不由自足的走上前去关怀。当看见小小的孩子手脚无措的包裹在一堆残破陈旧衣服碎片中衣不裹体,脸上带着羸弱卑微的讨好笑容时,平静的心底头一次激起滔天怒火。 他努力平息怒意,让自己的神情不至于吓到小小的孩子。伸手想去抹掉孩子眼角的泪珠,却被冰冷的玻璃窗挡住,眉头再一次紧皱。 “别怕别怕,我马上接你出来。” 这一次换成青年手慌脚忙的边寻找可以进去阁楼的办法,边轻声细语的安慰阁楼内的孩子。 “您进不来的,我也出不去,即使出去了也会被抓回来。”孩子双眼微垂,眼眸中使深沉绝望的死寂,“我只是想请您帮个忙,不可以吗?” “没问题,没问题,我一定帮你。”青年掩下眉色间的焦急无措,他现在其实更想砸碎玻璃将孩子接出来,好好检查梳洗一番,最好还能将小孩养的白白胖胖……咳,扯远了,是最好还能帮孩子找到亲人。也不知晓是哪个坏心人将这般年幼的孩子关在这里,看上去还关了不短的时间。 更心疼了。 不能直接问孩子是谁关的他,这会触发他不好的情绪。青年看着孩子脏兮兮的小脸心疼的出血,但还是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强迫自己露出如同往日对待孩子们的笑容。 “乖孩子,告诉大哥哥,你想要做什么?” 孩子看上去十分胆怯,毕竟被关在这样一个堪称封闭的地方,心智尚且年幼的孩子是最缺乏安全感的。当小孩警惕的环顾四周再磨磨蹭蹭的凑到玻璃窗前,要求自己将耳朵贴上去时,青年的内心还有一丝笑意。 毕竟,还是孩子。 他绝对饶不了伤害孩子的人。 顾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人,但当他将自己一直被禁锢在阁楼,偶尔从阁楼外来的人的只言片语,再加上自己隐隐约约的猜测告诉青年时,看见青年眼中的惊愕和不可置信,却仍然快速收敛神色温言向他再三确认后,一脸坚毅断然的告诉他:“我会接你出去”。 又顿了顿,他故意板着脸严肃道,“别‘您’啊‘您’的叫,大哥哥还不老呢……额,如果实在不想叫哥哥的话,叫夏医生也好。” 真是,单纯得可爱。 但,意外的招人喜欢。 那天,青年独自一人忙了很久,刚开始发现阁楼的两个孩子被他温言细语的劝了回去,毕竟他不想将他们牵扯进来。 青年试图用各种方式打开阁楼,无论是踹门撬门,还是打碎玻璃窗挖墙脚等等正常的或非正常的方式都无法撼动阁楼一分,它就像一堵坚硬无缝的铁墙,生生将他与阁楼内的孩子分割开。 他那么细的胳膊拿来的力气接触到孩子,最后也是在征询孩子的意见下给好友打的电话。好友告诉他自己有办法打开阁楼,但需要许多工具,需要有人一起去拿。 青年犹豫许久,最后将自己的外套衣服全部塞到刚撬开一点的玻璃窗内,塞到孩子手中,对着他保证再保证自己会立马回来,并且嘱咐见到坏人一定要小心保护自己后才跟着好友跑出樱花林。 孩子平静看着他们的远去,他早已知道他与青年再无相遇的机会。再过不久,就会有人将他从阁楼内带走,再也不会在这里等待到黎明的带来。 青年与他,始终是可遇不可缘。 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会顺着自己留下的信息查下去。 不可能查的吧。毕竟只是一个不认识的破烂孩子。他自嘲道,有谁会为了别人去得罪比自己更高低级的人呢?始终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突然有些羡慕那两个孩子了。他们看上去健康喜乐,无忧无虑,一定被青年照顾得极好。毕竟,青年看上去就是那种把一人放在心上就奋不顾身对他好的类型。 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顾泽原本以为看见自己期待已久的人内心会出现波澜壮阔,可是他错了,错的一败涂地。眼前的男人是自己血缘上的父亲,他却从未在男人眼中看见一点与青年类似的关切之意。他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件“死物”。 然后,“父亲”用手指轻佻起他下颚让他直视被人糟蹋的母亲,漫不经心的态度像对待路边流浪的小猫小狗。他笑了,笑容恶劣而诡异。 “小子,你笑一个,你笑我就放了你妈妈。” 他笑了。 在男人话音未落时笑了。 “要说话算话哦,大叔。” 他原本是想像青年一般露出和善而温暖的笑容,但是心底突然出现的对男人的厌恶令他收回了原本的唇角,继而露出这般年龄孩子的傻笑。 单纯无恶意的傻笑。 男人果然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他令人放开了母亲却没有放她离开,反而是随着他一起架上了那辆昂贵整洁的轿车。 在未见到男人之前,他只能从残破玻璃窗内注视窗外的世界,繁花素锦,四季轮回,宛如童话故事中隔着老巫婆施法下的古老城堡。在见到男人之后,他从昂贵轿车漆黑的车窗望向窗外的世界,乌黑昏暗,百语归寂,如同阻挡公主王子走向幸福的铜墙铁壁。 真是……讽刺。 “从此以后你要将自己的一切丢掉,我给了你命,你要学会报恩。”男人道,“以前的名字丢了,现在你是顾家的一份子,叫顾泽。” 一语定余生。 顾泽突然很庆幸——幸好青年已经离开,幸好他还没来得及回来,幸好…… 幸好,我和你无缘再见。 极致樱花林中总是藏匿着绯色一般娇艳的邂逅,带着隐晦的绝望与希翼,等待着一人的到来。顾泽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垂下眼帘掩住眸中所有繁杂心绪时,奔着反方向而来的白色身影从车窗外一闪而过,义无反顾的向着空无一人的阁楼前行。 繁花素锦,擦身而过,既刻永痕。 第45章 入梦 顾泽从睡梦中惊醒时,眼角的泪光沾满了素白枕套的一角。 他微怔,继而用指腹缓缓擦拭湿热的眼角,却触摸到更多的泪水。 多久没哭过了? 他想,似乎是从那片封闭无天日的阁楼离开后,他就告诫自己再也不许哭泣。可是,这誓言如今早已被自己打碎,散发出绝望的嘲讽。 已经很久很久,没梦见小时候了…… 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伴随着钥匙的响动,顾泽顺着声音望去,正好看见寇非端着一杯牛奶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他微笑,然后轻语,“谢谢,今晚是你守我?” 他们连夜离开百安岭后顾泽便一睡不醒,直到三天前才醒来。苏醒后的他记不清走上轿子后发生的事情,连吴悦如何救出他也无从得知。只记得他还要找一个人,一个曾使他刻骨铭心的人。 “如果你安分一点,我们也就不用辛苦了。”寇非将牛奶端给他,这次是温热的鲜牛奶最适宜睡眠前食用,“喝完就睡吧。放心,今晚我守着你,安心睡吧。” 顾泽苦笑道,“我才睡醒呢,这几天我睡得都比猪多了。” 从百安岭回来后他便一直睡,清醒的时候少了,梦却多了。他的梦中反反复复播放的都是自己的过去,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在重复的出现。他梦见了曾经的阁楼,曾经以为暗无天日的日子,曾经绝望无助的眼膜,曾经被接回又被利用的大起大落……他的人生在他的梦中重复,却总是感觉缺了一角。 如同幼时最心爱的格林童话缺了一角,便再也找不回了。 他知道自己忘记了一个人,不知姓氏,不明相貌,却足够他堵上生命去见一次的,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顾泽望着半空发呆,他从苏醒后就喜爱上了这个姿势。殊不知,此时坐在床边的寇非也在望着他的脸发呆。 顾泽的脸原本白暂精致,笑时会露出小小的虎牙,不笑时脸颊鼓鼓的任谁看上去都想戳一下,但寇非现在可不想戳一下。从百安岭回来后他就一直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在看见顾泽脸颊上的曼珠沙华花纹逐渐显露衰败的姿态,而顾泽的脸色却愈亦苍白时达到了极致。 那朵花仿佛是在吸食顾泽年轻的生命,它的衰败带走了顾泽的希翼也带走了他的健康。眼见他每日每夜的从噩梦中惊醒不愿再入睡,精气神愈亦削减,几近看不出人形,寇非恨不得每日给他灌上几瓶营养液。 对于身体的反常顾泽比他沉静多了,“你忘了,我不是说过,我的心脏里有慢性□□,活不了多久,我以为你看得出。” “到底为什么要走这一步?!明明你有更多的路选!!”寇非几欲咆哮。 他原本以为顾泽就算往自己心脏里注射药剂也总会找到解决的方法,但是他低估了顾泽的对自己的心狠,居然是少见的慢性□□!! 他这摆明是想寻死!!! “明天我们就去医院,去最大最好的医院,找最好最优的医生,一定能让你好起来。” 顾泽的身份特殊,只要他去任何公共场所都有被发现并带走的的可能。他也知道这一点,坚决不去医院。但随着他身体的日益消瘦,寇非再一次将此事提上日程。 “你明知道我去了就是自投罗网,”顾泽这次的笑意倒是多了几分真实,“还不如这几日好好待在你们身边。” “现在我的身边只剩下你们了。” 他的肺片似乎出现了问题,喘息间带着血腥味,“寇非,我好像隐约可以想起那个人了。” 寇非连忙中怀中取出宋汐给的符箓给他贴在胸口,这些花花绿绿的小东西也只有现在才有一丝作用。寇非丝不要钱的往他怀里塞,他能发现这些东西对顾泽现在的身体有缓和的效果,但并未治根治底。 这个发现令他无比沮丧。 夜风带着凉意,像是谁用冰冷的舌尖舔舐着暴露的脖颈,顾泽在眩晕灯光下抱着符箓而眠,这次的梦境绵长温暖,梦中人的身影在绯红与暖白的混色中逐渐缠绵,几近清晰殆尽。 那晚是最美妙的仲夜之梦,他终于记起了他。 寇非次日被顾泽推醒时仍一脸茫然,他昨晚想事情想的太晚,现在脑子混沌不清。可当他看见顾泽神采飞逸的脸庞,听见他精神奕奕的话语时,他敏锐的察觉到异常。 顾泽此时就像一个得到糖果急于炫耀的孩子,他将手中的画笔交给放下,将画本转向反面,眼眸中发出璀璨光芒,“寇非,我要去找他。” 寇非望着那几根歪歪扭扭艰难看出人形的画像,将目光转移到他脸上,疑惑道,“在你眼里,只要有一张嘴巴两只眼睛的都可以规划到‘人’的范围吗?” 对于他的“挑衅”,顾泽全然忽视,“你帮我,他叫郁子麟,是我爱人。” “啥?”寇非掏掏耳朵,怀疑自己出现幻听,“他是谁?” “我、爱、人。”顾泽用画笔“砰砰砰”敲击画本,“你帮我找到他,我的病就能好。” 寇非收起玩笑的表情,正色道,“我想,你应该还有故事需要告诉我。” “没错,”顾泽笑盈盈,“这次你还要听吗?” 空气一瞬间寂静,顾泽的笑脸在昏暗的灯光下黯淡无色。 “不太想听。”寇非望着他的眼睛,清澈倒影着他身影的眼眸宛如一滩幽泉湖水,明亮却深不可测,“曾经有个人告诉我一个爱情故事,故事中的女主角为了保护男主角,牺牲了。第二次又有个人向我倾诉故事,听完后我被独自一人关在了棺材里,差点看着那人去送死。现在,我已经再不想听任何故事了。” 顾泽能听出第二个故事中的主角是他,因为他就曾经试图为了见那人一面坑了寇非一次,让他扮作自己绊住了吴悦与沈君清。他心虚,可现在却不是心虚的时候。 因为…… “这次,你不听也得听。”顾泽蛮横道,突然眼珠子咕噜一转,道,“如果你听了,我就告诉你一个关于沈君清的秘密。” 第46章 飞蛾扑火 宋汐喜欢红枫带着清香飘过,缠绕着鼻翼遗留下绵柔的暧昧温度,如同姐姐幼时在每一个寒冷死寂的夜晚抱着他入眠时轻哼的摇篮曲。温暖而舒心,是他弥足珍贵的记忆。可是自从姐姐被那个人蛊惑后他再也没机会听见这样的曲调。取而代之的是悲哀的嘶鸣,带着绝望的潮水与深沉的欲望,掺杂着邪魅鬼祟明明灭灭残缺的面孔,侵蚀着他每一个无光的梦境。 对于他而言,此时门外雨中的敲击声反而是种解脱。 “谁……你怎么来了?”他披着深灰色葬服,松松垮垮的衣摆在寒风中不断摇摆,深褐的眼眸在认出门外已然憔悴,勉强站立的纤细人影时,眸色变得深沉幽暗。 他问:“谁伤了你?没撑伞就跑来,你是嫌自己命长吗?” 这场红枫雨来的突兀而凶猛,似乎想要残暴的吞噬掉世间所有。门外的人俊雅清秀,眉色间带着一缕忧虑多愁,如果不是忽略掉他苍白异常的脸颊,毫无血色的唇瓣,颤栗不停的瘦弱身子骨,宋汐很难看出这道被绝望包裹住的身影是谁。 人影晃了晃,他似乎连基本的站立都成为困难。他虚弱的开口,声线颤抖不成音符,刹那间被沙沙雨声冲击的四分五裂。良久,宋汐才从他口中听出几个词。 “……对不起……” 宋汐长吸一口气再重重叹出,他推开门扉,如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伸手握住了那人冰凉刺骨的皓白手腕,将他拉入内室,切上一壶热茶。 “我正打算找你,你倒是自己跑来了。这是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折腾自己,姓沈的不要你了?”他只是一句玩笑话,却敏锐的发现面前人的身影在听见某个名字时猛然僵直。 将热茶递到对面,还是没反应。宋汐紧皱眉头,板着黑脸厉声呵斥,“说话,寇非!!” 宛如才从梦中惊醒一般,对面的人影猛然打了个哆嗦,继而缓缓抬头望向前方。 宋汐这才发觉,他的双眼早已绯红。 如同火焰燃烧殆尽所有希翼,无法挽救的殷红。 努力将胸腔中的一团无名怒火压抑一二,宋汐动作迅速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箓,咬牙切齿道,“再不说,我就直接看了!你要想好,是被我‘看’,还是直截了当的告诉我!” 面对这般单纯无做作的威胁,寇非张口却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明明面无表情,周身被绝望包裹,他问出这句话时仍然带着小心翼翼的口吻,宛如在祈求最后的光明。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宋汐:“……” 宋汐:“……” 宋汐:“啊哈!?” 寇非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紧手中滚烫的茶杯。有了第一句的铺垫,后面的话就如同滔滔不绝的江水般涌出。 “我太傻太天真了,以为他来到我身边是因为叔伯的嘱托,甚至还幻想着是不是家里人担忧我才派他来监察我……我幻想了很多,有好有坏,却唯独算漏了一点——人心最不易猜测。” “他对我的生活起居、喜好厌恶,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像家人又像陌生人,像旧友又像仇敌。我曾经试着向他吐露真心,却发现再开口的那一瞬间心脏如同刀割一般难受……我想我是真的无法毫无保留的相信他。” “昨天,有人告诉我,他接近我之前调查过我。他有特殊的手段可以每天二十小时不间断的监视,他监视我就像监视一只幼崽一样简单……他对我的好都带有目的性……我已经不想再面对他了……” 寇非在这一头愁云惨淡,宋汐在那一头呲牙咧嘴,脸色从青绿到红紫,从僵硬到冷漠。 最后,在寇非抬眼望向他时,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冷哼一声,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活该,就因为姓沈的瞒了你,你就寻死腻活的跑我这寻安慰?!再告诉你一遍,我这不是心理咨询室,我也不是知心大哥。你再敢来挠我和姐姐清净,我就让你永远清清静静!!!” 寇非端着茶杯的手凝滞了,他愕然抬头道,“我以为你至少会安慰我几句。” 对于他这种天马行空的妄想,宋汐则是非常冷艳高贵的揭穿他,“将自己打扮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敢让我安慰你?快点说你今天到底为什么来,少寒蝉,我没那么闲。” 空气仿佛在一瞬停滞,寇非以沉默对抗着宋汐的怒火。窗外的雨声淅淅零零,如同敲击在心尖上的锣鼓,昏暗的灯光在漆黑的夜空中彷如迷茫的飞蛾,朝着光亮而去却又在接近光芒的那一刹被焚烧而逝。 寇非现在的眼神迷茫中透着一缕坚硬,如同投身火海之前的飞蛾,虽早已知死讯,却仍然奋不顾身的前行。 那个初见时一脸愧疚的青涩少年,在他的注视下缓缓低下头颅,宋汐能看见他柔顺的发丝划过冰凉的空气,如同雨丝般划过他无光的眼底。 “对不起,”他说道,“我放走了顾泽。” 他顿了顿,强调道,“是我亲手放走的。” “他说,他想去见一个人,他曾经忘记的爱人。” “我答应了他。” 没人回应他,寇非也不敢去看宋汐的表情。他曾承诺过,会使用一切办法减少禁术对宋婉的影响,受宋嘉庆伤害的顾泽是重中之重。 可是,他食言了。 顾泽脸上的花纹在吸食他的生命,他的精神愈亦完好,剩下的时间愈亦缩短。这是无法理解的现象,但寇非却能直观的感受出这种潜移默化的变化带来的影响——顾泽会死。 寇非曾疯狂的劝阻他不要放弃自己,劝说他一切还有希望。 可是,无用。 顾泽的心早已死去,连同他那颗被侵染毒/药的心脏,都被他判决了死刑。 无法挽回,无法救赎。 寇非眼睁睁的看着他日益消瘦几欲疯魔,这种滋味比刀割心脏更痛苦。 “所以,我答应了他。”寇非望着茶底悬浮的茶叶,口露的话语无悲无喜。 “至少比起无法拯救他的我们,他的爱人会一直一直陪伴着他。” “因为那人早已死去。” 眼前仿佛浮现了昨日的情景。面色苍白的削弱青年微笑的看着他,一夜之间,他原本光泽亮丽的灿金流发竟变得如枯草一般泛白,手腕的青筋爆裂在空气中,可他仍然笑着,如同终于实现愿望的稚嫩孩童。 他笑着说:“我终于想起那人的名字了,他叫郁子麟哦,是我最爱最爱最爱的人。” “可是,我把他忘了,忘了个干干净净。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了。” “我想去见他,跟他道歉,说对不起,告诉他我不是故意忘记他……” “我好想好想见他,寇非,你能帮我吗?你一定会帮我的。” ………… 那夜的樱花林多出一个清雅俊秀的少年,他带着顾泽幼时的记忆找到那座残破的阁楼,在阁楼玻璃窗下被隐晦标记的角落挖出一本陈旧的笔记,上面有着俊逸的字迹——属于长大后的顾泽的字迹。 ——“我和他成为情侣的第三百零一天,他被派去执行一个很危险的卧底任务。局里的人都说他凶多吉少,但我知道没有什么困难会拦住他。他是我最爱的人,我相信他绝对会平安归来。” ——“他来信说自己获得了重要的信息,只要顺着那条线一直查下去就能很快完成任务归队。他叫我乖乖的等他,他说这次回来他会给我一个惊喜。嗯,我会乖乖等你的,我此生最爱的人。” ——“他没回来。” ——“……” ——“……他牺牲了,尸体被人藏在榕皖的老校舍里。啊,为什么会藏在那里呢?他又不是热爱学习的人,又不会和人打交道,以前上学的时候还总是被人欺负作弄……他在那里一定不快乐,我要去找他,找到他,然后……” ——“被收走了,他被收走了,我的生命被收走了……老头子发现了我和他的事,他要在我的脑子里注射东西……哈,难道他不担心会把心脏也感染掉吗?对哦,他需要的只是心脏,脑子什么的,他不会要,我也不会给他。我的脑子里全是他,我要好好的保护我的脑子,我要……” ——“……最近越来越记不清他的样子了,老头子这次下的量有点猛啊。不过他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了吗?我会把我和他相识相恋的一点一滴都记下,我会把我们的记忆放在一个我绝对不会忘记的地方……我绝对不要忘记他。” 那夜从樱花林中走出的少年带着绝望回到了顾泽的床前,将一本陈旧的笔记交给有着灿烂微笑的他。看着他带着诚恳与希翼翻阅着那本厚厚的笔记,最后露出惨烈的笑容。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笑着,泪水从眼角滑落,往日明媚的声音在微风中颤不可闻,“我想去找他,可以吗?” 他哀求着,如同深陷困境却绝望挣扎的幼兽,孤独而绝望。 和曾经被禁锢在残破阁楼内的年幼的他如此相似。 那夜的寇非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唯一有印象的是自己最后那句轻柔得不可思议的回应。 “好啊。” 第47章 失控 寇非第一次找上门时,宋汐看在他是被姐姐骗着下了禁术,本着仅剩的一点愧疚,开门放他入内。 寇非第二次找上门时,是他刚拿着从百安岭找回的装着姐姐遗物的盒子交给宋汐后不久,看着对方生无可恋的表情又思量着是自己将人坑去找遗物,宋二少安抚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给对方开门。 寇非第三次上门时,宋汐面目表情的将门摔在他脸上。 门外,寇非顶着一头杂乱的睡发,从红枫林里摸出自己的外套抖了抖,磨磨蹭蹭的来到宅院门前,开始锲而不舍的挠门。 门内,宋汐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一脚踹门而出,指着对方睡红肿的鼻子骂道,“行啊你,夜不归宿是吧?!风餐雨露是吧?!苦肉计是吧?!想让我收留你是吧?!想都不要想,我连缝都不给你留一条,死心吧你!!” 寇非睡眼朦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收留无家可归的朋友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宋汐气节,“那是你一直不想回家!告诉你,昨晚上我已经当够树洞了!我现在看见你这张蠢脸就想贴炸裂符,你小子如果不想被炸就离我远点!!” 昨晚这人冒着雨敲开他家院门,坐在内室里却一直喋喋不休的自顾自讲了许久。好几次宋汐想要一张禁言符甩上去,却在看见那人悲伤至极的眼眸时停住了所有动作。 说到底,他从未想过做些什么去削减禁术对姐姐的影响。宋家有言,因果轮回。既然是姐姐种下的“因”,她就必须承担那个“果”。这个世间纷纷扰扰,离离合合,早已不是异象。就如同姐姐选择被那人蛊惑离开宗族,而他则选择画地为牢永守其境。 终究是,逃不出一个“轮回因果”。 可是,这并不能成为他必须要忍受这人啰嗦的理由。 争执到最后,即使宋汐面上再怎么不情愿,他仍然是将那个被他半夜赶出淋了一夜风雨的少年牵进内室。刚好傀儡们在煮早食,两碗热腾腾的混沌面摆在他们面前。热炙的汤水驱走了寒冷,白雾中寇非的面颊模糊不清,一片茫然。 宋汐挑起一夹白面,对他道,“别墨迹,吃完我有事告诉你。” 他呼噜噜咽下,接着道,“姐姐留下的盒子被我解开了。” 宋婉是宋家当之无愧的天才,可是再经天纬地的人物也有软肋。宋汐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她会将自己的遗物分别装在两个雕刻着符文的盒子里。这两个盒子缺一不可,他拿到寇非找回的另一只后就一直闭门研究,终于在昨晚赶走寇非后打开了。 “哈,估计姐姐也没想到我手里会有宋嘉庆的生成八字和心头血。不过他们也真大胆,会用这样的东西封住盒子,看来这里面的确有不得了的东西。”明明是释怀的语气,寇非却总觉得对方在哭泣,有晶莹的泪珠混合面汤腾腾的热气从空中滑过,掉落到鲜热的碗内消失不见。 “明明……我以为她还会在乎我……” 寇非慌了。 从踏入这宅院至今,他终于感受了异样。 他见过宋汐强词夺理的刁钻,见过他在宋婉灵位前沉默不语的哀伤,见过他忍受自己絮叨的温怒……独独缺少哭泣。寇非望着他,被熏红的朝阳映射的宅院内,他孤仃一人的身影有着莫名的悲伤。 那一刻,他知晓,宋婉的逝世对他的打击,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可怕。 宋汐将那碗混合着自己泪水的面条下肚,又将傀儡散去其他房间,最终领着寇非又回到宋婉的祠堂内。 当看见宋汐打开从灵位下方拿出的镂空木盒时,寇非终于明白他为何会这般大的反应。 盒子里满满当当的东西,从幼儿时的玩具到少年时丢掉的笔头,从学生时陈旧的笔记到青年时遗落的徽章,从自身的发丝到贴身的纽扣……它装载着一个人的过往,见证着他的辉煌荣辱,享受过他的喜怒哀乐,明明是最能激发人泪腺的物件,却让寇非感到莫名的恐惧。 这里面的每一件物件上都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庆”。 宋嘉庆的“庆”。 宋婉她将有关宋嘉庆的一切都装在盒子里,就如同她将“宋嘉庆”装进心里。 取不出,舍不掉。就这样执念了一生。 寇非突然同情起宋汐来,任谁的姐姐将亲弟弟扔在一旁,却宠爱另一个孩子,甚至不惜为他违反宗族抛弃生命,心里都不会好受。难怪他会这般讨厌宋嘉庆,连谈起他的名字都会带上厌恶的尾音。 寇非想要安慰心灵受创的宋汐,却眼尖的从一堆零碎物件中发现一张泛黄牛皮纸。上面有着零碎复杂的图案与鬼画符一般的符文,使这张单薄的纸片充斥着不祥的气息。 寇非捏起问:“这是什么?” 宋汐瞄了一眼:“禁术。” 寇非条件反射的将牛皮纸扔回盒子,惊恐道,“我身上这种?” “不是,”宋汐眼神示意他安静,紧接着语气深沉道,“这就是今天我要跟你确定的事—— 你能不能把你们取回盒子的过程详细一点告诉我?” “你啊,兴许碰上大麻烦了。” ………… 寇非家门前有几颗樱花树。 与榕皖成片成片的花林不同,它们寂寥的屹立在寒风中独自面对着残风暴雨,如同半脚踏入棺材的老人僵持着最后的承诺。 沈君清很讨厌这些树,面对着它们就如同面对着自己。 一样的顽固,一样的颓然,一样的死寂。 寇非与顾泽消失的第二晚,他在树下看见了笑颜如花的吴悦。 他笑着,横贯他半张脸颊的伤痕将这个笑容拉扯成支离破碎的模样。 如同厉鬼。 他似乎心情不错,边向沈君清招手边大喊,“晚上好啊,沈君清。” 这是他第一次叫沈君清全名,没有预想中的生疏。出乎意料的在他说出口的那一瞬,沈君清感到史无前例的恶心。 吴悦叫了他后便一直笑着,夜风伴随着暗处虫鸣不知名的呜咽从樱树残缺的缝隙间撩过,带来清香四溢与残花瑟瑟。他伸手接住一片,浅色花瓣在他修长的指尖宛若粉蝶蹁跹。 沈君清听到他在风中叹息,如同他手指间的花瓣一般转瞬即逝。 他道:“知道吗,沈君清?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成为人中骐骥就能摆脱束缚,可哪想总有人会拿诸如血脉亲缘的理由来压榨你,直到你的最后一滴血流尽,他们仍不会满足。因为他们都被一个词给诱惑了,那就是——‘贪婪’啊。” “世有因果,自有轮回。他们有恩与我自然要还,可是这恩情已还,那为什么还要执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人啊,真是恶劣的物种,血液里永远叫嚣着掠夺与杀戮。明明我已经给了他们想要的,为什么还要来夺走仅属于我的最后一点珍宝呢?” 他笑道,肆无忌惮的笑声在黑夜回荡,恐怖而渗人。 “明明我都答应你们放弃一切,为什么还要伤害他!?明明他可以和我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为什么要杀死他!?你们这群道貌盎然的君子,口里嚷嚷着为我好就想要控制我的一生!?” “做你他妈的白日梦去!!!” 沈君清皱眉。 吴悦现在的样子很不对劲,狰狞恐怖,哪还有初见时云淡风轻的闲适悠哉。他咆哮着,发出厉鬼一般的撕裂怒吼,双目瞪圆血丝爬满整个眼眶,沈君清甚至看见一缕血红从他眼角滑过。 那是,血泪。 虽然不解,但他仍然伸手试图安慰道,“冷静点。” 白光乍现,回应他的是一道清冽杀意。 胸口有刺痛传来,沈君清缓缓低头,看见插在心口处一把熟悉的刀影。 是他放在枕下的军刀。 继而,他缓缓抬头,樱树下吴悦的笑容又是一派和善温柔,丝毫不见前刻的狰狞。 “别放松警惕嘛,警官。” 第48章 招怨 宋家有两个疯子。 两人皆为偏亲所生。 一人是天生的疯子,却惊才艳艳,力压嫡亲十三脉,堪称人中骐骥,傲然君子。 一人是后生的疯子,精五行八卦,明晓四方诛邪诡谲,世人皆赞一句,举无遗策。 可惜,经天纬地的二人,早已疯魔。 后生的疯子忘记了自己的姓氏、过往和存在,以他人意识苟活。 天生的疯子爱上了自己捕捉到的幽魂,倾尽一切想要让对方重获生命。 “他当然不可能成功。生死早有天定,顺者苍逆者亡,自古以来毫无意外。所以他铤而走险闯入宋家禁地,抢走了禁术——‘招怨’。此术可招一怨灵上他人之身,并永远不会被发现,是违抗天意的禁术。” “可他爱上的幽魂并非怨灵,原本是不能够使用招怨的,可是前几年不知他从哪里得知只要能寻到一个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阴人,让阴人成为怨灵,就能利用‘招怨’将幽魂附身到阴人的身体里去,使幽魂重获新生。” 宋汐将一把朱砂粉末倾倒在白玉盘中,翻来覆去的推磨演算,这个过程他已重复了一整晚。与他相对而坐的寇非面色严肃,注视着他的动作,一遍又一遍。 “以前我就怀疑宋嘉庆到底是怎么疯的,现在看见姐姐盒子里的东西终于明白了——是‘招怨’啊。” “姐姐一定是不知从哪得来了这禁术,将它给了宋嘉庆。宋嘉庆就利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进行‘招怨’,可是过程中出现意外,他招来的怨灵执念太深无法从身体内驱逐,身体就被怨灵占了去——难怪他说自己不是宋嘉庆,原本的‘宋嘉庆’早已死了。” “他不是宋嘉庆,那他是谁?那个占据着‘宋嘉庆’壳子的人,你知道他是谁吗?”寇非问。 宋汐摇头,并未因他的疑惑停下手中的动作,“那要看是谁对你的执念这般深了。” “怨灵是不记录于阴阳术家内的鬼魄,是由人死后的执念所生。一般而言,成为怨灵的魂魄是极少见的,因为它们一般身负极深的执念。而这执念会成为它们的本能,其凶残程度堪比厉鬼凶鬼,却比厉鬼凶鬼更聪慧,对人更执着。” “所以,你现在最好好好想想,曾经招惹过谁、辜负过谁?又是谁会对你产生执念,上了‘宋嘉庆’的身。” “没有……”寇非脱口而出,又猛然止住,神色慌急的问,“我最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点什么,好像是一个人,又好像是一件必须要去完成的事……” 宋汐打断他,“好了,待会我给你整治整治,现在先听我说完。” 他一只手仍然在摆弄朱砂玉盘,另一只手却从怀中拿出符箓,手指一措,如果上次一般符箓自燃,自燃后的灰烬却飘散在空中勾勒出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形,最后凝固成寇非熟悉的样貌。 宋汐问:“认识这人吗?” 寇非看着那人熟悉的眉目,唯独英俊眉目下缺少一道狰狞伤痕,心中突兀升起一股颓然。他想,他的疑惑可能终于解开了。 宋汐未等到他的回应,却看见他一脸郁郁寡欢,心下锤然。 “他叫宋悦,因爱上幽魂甘愿被宗族利用,却在利用后一把抛弃。虽然我对他的事也多感遗憾,但他曾经妄图引诱宗族内一小辈实行‘招怨’,后来被制止了。但昨晚听了你朋友的事,你朋友曾经并未有过怨恨吧,可最后却成了执念最深的那类人,里面可有他不少功劳……呵,不愧是当初压下姐姐的鬼才,居然能令人在短时间内产生这般强烈的执念,你朋友现在凶多吉少啊。” 仍旧没听见回应,宋汐不免困惑,这人难道被吓傻了。他抬头望去,却见寇非仍直挺挺的盯着自己,唯有眸中再无星点。 宛如脱离了思维的行尸走肉。 他单手划着手中的玉盘,不禁轻声安抚道,“你也要往好的方向想,也许他还没抓到你朋友呢,你还有机会找回他。”虽然这个机会极其渺茫,但他不想再看见寇非那双毫无希翼的眼眸了。 良久后,寇非似乎终于找回了神志,眼中多出一缕稀光,问道:“我好想记得,你们家族里讲究因果轮回……” 宋汐点头,寇非眼中光芒更甚,他急切道,“如果顾泽和他并未因果相连,那是不是他就不能伤害他?” “即使没有因果也能创造因果,永远不要小瞧一个人的决心。”宋汐一句一字,缓慢而坚定道,“他曾经‘救过’你的朋友,即使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可终究成就了一个‘因’。现在他想要你朋友的命,也不过是承回这个‘果’。” 看着寇非眼眸中光芒一丝一缕的消散,他终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所以我才想要避开凡尘俗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只有不沾染七情六欲,不招惹痴情怨念,才能活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看,连卜象都赞同我。” 寇非顺着他的指引望去,白玉盘上朱砂被虚画成繁复诡异的符文,孤零零的摆放在玉盘中央。 宋汐道:“青宿罗盘,知晓阴阳过往。罗盘卜象显示,我刚才的猜测都是正确的,你还需要仔细看看吗?” 寇非摇头,“不必了,我相信你。” 宋汐挑眉,“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不怕我也骗你?” 寇非笑了,这是他今日第一次微笑,带着一缕苦涩隐晦,“我相信你,你是不会在你姐姐的祠堂说谎。” 说过,就在半个多月前,当着你的面和那群想砸场子的混蛋说过。宋汐排腹,手却不由自足的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清茶放到他面前。 “别想太多,不是你的错。”他安抚道,“无论是宋嘉庆还是宋悦,你都不是知情人。无知即罪,但不知无罪。呃,如果你非要怪罪自己的话,就怪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吧。” 寇非并未理会他的安慰,他就像一座无生命的雕像,裹在阴暗潮湿的地底,任由虫蚁啃食自己的内心。宋汐看出他的异样,又长叹口气。他发现只要一牵扯上这人,自己叹气的次数就愈亦增加。 眼角瞟过祠堂上方姐姐的灵位,他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道,“你不是想要知道自己忘记什么了吗?我能告诉你。” “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第49章 阳春白雪(一) 寇非还未睁眼就听见耳边有人不停的狼嚎大哭。 “……呜呜呜哥哥、哥哥、呜呜……” 别哭了。 他尝试着睁开双眼去寻那个不断哀鸣的声音,却发现身体全然不听使唤,如同……如同这不是他的身体一般。 耳畔的哭泣一直在周身围绕,听声音寇非可以判断出哭泣的人是个年龄幼小的孩子,是这具身体的“弟弟”。 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他似乎并没有多少的体力来支持这场漫长的悲伤,所以他愈加狼狈的哭嚎着,好几次哭着哭着差点背过气,似乎打算用这哭声将这具身体的主人唤醒。 孩子的哭泣令寇非的心脏猛然紧缩。他无法形容在听见孩子叫出声的那一瞬间,心底竟兀然升起一股焦虑与关切。他好想此时此刻不顾一切的去拥抱他、亲吻他,告诉他别哭,别害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可是,他没有,这不是他的身体。 这时他才恍然惊醒,宋汐告诉过他,要想最清晰的知道自己的过往就必须重新经历一遍曾经所经历过的一切。他现在所感知的、听见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记忆深处的幻影,如同梦一般的幻影。 可是—— 他可以肯定自己的记忆中并未出现过这样的场景。 却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隐隐作痛。 如同有人拿着刀在心口上豁然撕裂出不可愈合的伤痕,湿淋淋的抽搐着、悲伤着。 孩子哭嚎了许久,直到最后猛然一声干咳。寇非听见有水滴的落的声响从黑暗中传来,他尝试着嗅动鼻翼,不出意外闻到血的味道——竟然咳出了血!? 寇非难得被激怒了,他想伸朝这具身体脸上扇伤几个响亮的耳光,又想朝这具身体狠狠踢上几脚……无论用哪种方式,他所想的都是让这具身体赶快动起来。 可能是他的情绪感染了身体。他敏锐的感到“自己”面颊上紧闭的睫毛动了动,然后如同慢动作一般,有细微的光线从缝中渗出,“他”睁开了双眼。 “……别哭,小暖,我不疼。” “他”的声音因身体的疼痛带来几分虚弱感,却仍然在昏暗潮湿的紧闭室内如同天籁之音。当然,如果忽略那同样稚嫩小巧的童音外,寇非可能还会认为自己附身的身体是一具青葱美好的美少年。 两个孩子,一大一小。 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小房间内,一个抽抽啼啼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泣,一个满身伤痕的倒在冰冷侵骨的石头上。 寇非终于能看清了“弟弟”的脸。他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精致软萌的脸颊,小巧可爱的身躯,令他看上去像一只小小柔柔的奶猫。 而他也顺着小哥哥的目光看向自己所在的身体——裹着陈旧残破的宽大单衣,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有旧的,有新的,斑驳的交织在一起,触目惊心。 小孩听见哥哥的声音果然不哭了。他原本是哭得极累,却不知道从哪来的大力气,猛地扑到哥哥身上,小脑袋抵着哥哥的胸膛,却小心翼翼的没有触碰到他的伤口,又是一阵狼嚎。 寇非看着两个小小的孩子如同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奶猫一样,蹭来蹭去,蹭去蹭来。哥哥的脸上虽有伤痕却带着温暖的笑意,维持着仰躺在冰冷地面上的姿势,用尽苏醒后所有的力气去拥抱怀里小小柔柔的弟弟,就像拥抱着整个世界。 他听见哥哥的声音在阴暗的房间内回荡:“小暖,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感受到怀里的小人颤了颤,他将手抚上小人毛绒绒的小脑袋,轻笑道:“明天孤儿院会有人来□□,我偷偷听见他们说有对夫妻想要一对乖巧可爱的双胞胎……整座孤儿院只有我跟你最合适了。只要明天我们把自己打扮得干净一点、可爱一点,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他的话轻轻柔柔,像带着无限的希翼与憧憬。寇非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却能肯定他的双眸必然闪耀着一片璀璨星光。 毕竟,还是孩子。 寇非在略微思索后便清楚了他们的处境。大孩子和小孩子是双胞胎,却被不知名的原因被抛弃在孤儿院。孤儿院的生活必然不好受,大孩子为了保护弟弟经常被欺负,他手上的伤也应该是保护弟弟时留下的。而现在的情形便是,大孩子得到了一个可以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他伸手想要和弟弟一起离开这样一个不幸的地方。 被称为“小暖”的孩子磨蹭着哥哥小小的胸膛,闷声道,“嗯,可以哦。” “只要哥哥不嫌弃小暖,叫小暖去哪里都可以。” 他们相拥在一起,短短的手臂交缠,如双生的藤蔓,缺少任何一株便会顷刻枯萎,而另一颗则会迅速死去。寇非心底突然泛起一股酸涩,明明没有身体,明明只是单纯的注视着他们,他却克制不住的想要流泪。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昂长的安抚,他们静静的相拥直到眩晕的晨光顺着天际蔓延至被遗忘的角落,紧闭的小房门被粗暴的踢开。头发花白的男人将他们放出,粗略梳洗一番,又急急忙忙的赶到另一个宽敞明亮的大院内。 在那里,寇非看见了即将收养双胞胎的夫妻。 他们穿着鲜艳名贵的衣服,有着最光鲜亮丽的派头,站在一群小小的孩童中有着鹤立鸡群的孤傲感。 寇非能感受到小暖的紧张,他的手一直紧紧拽着哥哥的衣角,似乎再过不久最爱的哥哥便会从自己眼前消失。大孩子同样注意到他的异常,安抚的冲他微笑,在小暖微微舒缓了情绪后,在一众小萝卜头不敢置信的目光下牵着他的手来到夫妻面前。 “阿姨,小天和小暖可以抱抱你吗?” 同样从他们一出现便注意他们的妻子和善的笑了笑,“当然可以啦。来,两个小宝贝都给阿姨抱抱。” 女人弯腰蹲下将他们二人抱入怀中。寇非从她深沉的眼底看到两道身形几近重叠的削弱身影。 寇非不习惯离人太近,自称小天的孩子也不喜欢长久的拥抱。他软着嗓音不停向抱着他们的女人卖萌撒娇,努力将女人逗笑了一次又一次。 就在寇非认为女人已经决定收养他们时,孩群中传来一道清清脆脆的童音。 “凭什么那对能见鬼的怪物就能被人收养,我们这些正常的小孩就不能了?!” 宛如黎明破晓前落下的霹雳,带来暴雨与黑暗。寇非在女人的瞳孔里看见两个孩子骤然突变的面容。 一个是惊慌失措的恐惧。 一个是希翼破碎后的死寂。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断了。 第50章 阳春白雪(二) 有时候,希望比绝望更残忍。 寇非跟在两个孩子身后,如同背后灵一般,看着他们孤身承受着外界的纷扰争执,用沉默抵抗着所有辱骂强欺。直到他们离开这片伤心地前,他仍然在不停的思考着一个问题。 如果,当初那个孩子没有说出那个秘密,双胞胎会不会有一个全然不同的人生? 而那个孩子当众破碎了他们所有希望,将二人的命运完全跌转的孩子却顶替着他们的位置被那对夫妻收养离去。他的心中就完全没有一点愧疚悔恨吗? 寇非无从得知,只能如同一只被无形禁锢的傀儡一般跟随在他们身旁,无能为力。 孤儿院的生活并不好受,尤其是寇非看见那个头发花白却满肚肥肠的院长时,厌恶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他无法形容在看见那男人出现的那一瞬,心中汹涌澎湃的恶心从何而来,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挥舞着皮带对双胞胎拳打脚踢的院长的杀意。 愤怒,悲戚,茫然,绝望。 寇非已经无法分清,到底是孩子的情绪还是自己的情绪在作祟,交织着缠绕着他的所有心绪,无路可逃。 可无论是恶毒的辱骂,还是残暴的虐待,哥哥自始至终都将弟弟护在怀中,极其小心的不让怀里的小人受到一点伤害。甚至在男人试图拉扯分离他们时,一直沉默承受的他猛然扑上前去,一口咬住男人粗犷的胳膊,狠狠咬下一层皮肉。 鲜血在空气中弥漫,孩子的哭喊如同末日来临前的号角,有人群慌乱的脚步声从空旷的前院传到阴暗的角落。小小的孩子被溅了一脸血沫,他将僵直的弟弟拉入怀抱,将他小脸紧紧压入自己怀中,用并不健康的身躯挡住了所有或惊异或恐惧或幸灾乐祸的视线。 “对不起,”他紧挨着弟弟吓得苍白的脸颊,轻声道,“我们原本可以的……” 可以什么?带着小暖跟着那对夫妻去组建新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还是逃离这个鬼地方,去外漂泊?他们还这么小,完全没有自保的能力,如何去往那个充斥着大人的世界? 他们原本就一无所有。 闹剧的最后是他们又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弟弟回过神后就一直在哭泣,眼睛因泪水肿成了大金鱼,鼻头抽抽啼啼的,颜色比寇非初见时更红,已经有朝红辣椒发展的趋势。哥哥自始至终都抱着他,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环过他身子轻轻抚摸着弟弟因嚎哭而颤抖不止的背脊。 “……哥,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如果,嗝,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挨打的,嗝……” 他断断续续说着,因为长时间接连不断的哭喊,已经泣不成声了。 真能哭。 寇非想着,真是难伺候的小孩。 但,意外的招人喜欢。 袭击院长的事在第二天就被传得人尽皆知,孤儿院内的孩子再不会主动找他们,孤儿院外来□□的人也会下意识的避开“凶狠”的他们。寇非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看见双胞胎难得的躲在小院里晒太阳。 那天的事给弟弟的打击很大,他甚至再不敢离开哥哥身旁。整日牵着哥哥的衣角,黏着哥哥不让他做其他事情,夜里也会叫着哥哥的名字频繁惊醒,唯独怕下一秒眼前的人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的小动作寇非一清二楚,同样清楚的还有那群在领养日那天跟着叫唤他“怪物”的孩子。 寇非曾经认为孩子的心是最纯真的,他们永远不会故作娇态、遮遮挡挡。他们的喜怒哀乐都会浮现在面上。可他忘记了一点,最纯真的孩子同时也是最残忍的存在,他们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会对他人造成怎样的伤害。 因为天真,所以残忍。 当那群孩子如同往常一般嘲笑欺负比他们更年幼的双胞胎时,谁也没注意到空气中突兀的飞来一把锋锐的剪刀,刀尖正对着领头的孩子瞪圆的双眼。 孩子被吓呆了,他们尖叫着逃开。剪刀却像有生命一般在他们的身后徘徊,有好几次即将扎中目标,却被生硬的止住了。最后,所有的孩子都逃离了,唯独剩下的双胞胎看着那把飞来飞去的剪刀宛如蓦然按下暂停键般,哐的一声,掉落在地。 弟弟低着头不安的拽紧哥哥的衣角,却见哥哥直挺挺的盯着那把飞来的剪刀,最后弯腰拾起。他想要阻止,话到嘴边又咽下,也就是他咽下的那一瞬间,哥哥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响声在空寂的小角落回荡,带动一阵心揪。 这是哥哥第一次打弟弟,干脆、果断。 可是很快,寇非就发现哥哥的手在不停的颤抖,刚才的举动似乎只是他的一时冲动,现在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刚挥舞的手,又猛然看向小脸被打肿的弟弟。紧紧咬着下嘴唇,神色隐藏在过长未梳理的刘海下,看不清。良久后,突然颤抖着嗓子道;“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被发现的……” 弟弟捂着脸,眼眶又漫上泪水,小声抽啼着:“……对不起,哥哥……” 就在寇非以为哥哥会严声呵斥时,却看见他猛然将弟弟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正酝酿情绪准备大哭一场的小暖:“……诶?” 跟在他们背后目睹一切,试图上前阻止的寇非:“……” 小小的孩子紧紧抱着更加幼小的孩子轻轻颤抖着,小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哥哥的脸颊滴到他肩头,打湿了大片脖颈。 他听见一向坚强的哥哥小声的埋头哭泣,有小猫一般的细细声音传出。 “小暖,别让哥哥担心啊……” 小孩愣了。 寇非也怔住了。 在他的视线中除了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孩子,还有一个漆黑昏暗却干瘪奇瘦的“人影”屹立在弟弟身后——和他们在百安岭遭遇的诡影一模一样。 可是,他刚才并未看见这样一个影子。逃离的孩子也没有发觉。 哥哥也没有。 就在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又一个幻觉时,弟弟微微扭过头朝“人影”的方向望了过去,深色的眼眸中有殷红光芒一闪即逝,寇非敏锐的看见他启动淡粉的薄唇无声吐露出四个字:“谢谢,再见。” 那一刻,寇非全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背后直冒冷汗。 这孩子的眼睛,似乎有点,特别。 寇非从不觉得今天发生的事会被轻易的揭过去,毕竟参与其中的主角是最近“风头正盛”的两人。可他却不知道,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之快。 成年人即使是嫉妒之心使然,也会在考虑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去行动。他们会考虑时机、地点、方式等,诸如如何让自己减少伤害或嫌疑的举动。可是孩子们不会,他们接触到的最多的便是,“今天你抢了我糖,我也要抢回来”的简单逻辑。简言之,他们的报复会更加简洁、直爽和残虐。 当那把被双胞胎放回原处的剪刀再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当领头的孩子拿着剪刀奋力追逐着两个手无寸铁的孩子试图恐吓他们,当那把剪刀因为偏差而不偏不倚□□双胞胎哥哥的眼睛里时,那片殷红如同潮水一般的涌出飞溅,穿过寇非的虚幻的身体滴在弟弟脸颊上。 空气滞留了一瞬,然后,尖叫、恐惧、绝望、哭泣……响彻天际。 紧要关头被哥哥推了一把的弟弟苍白着小脸,如同灵魂出窍一般紧紧盯着倒在地上的哥哥血窟窿一般殷红艳丽的眼睛,后退几步,又猛地扑上前去。 比任何一次都撕心裂肺的哭喊,宛如失去理智的野兽。 寇非注视着眼前的殷红,和被殷红包裹住的两个小小的身影,心脏被猛地抓裂,撕裂成零零碎碎的肉沫。 第51章 阳春白雪(三) 双胞胎被赶出了孤儿院。 满肚肥肠的院长毫不留情的将他们踢了出去。比起被毁了眼睛的哥哥和只知道哭泣的弟弟,当然是能讨好人的其他孩子更加重要。所以,在那个一个冬天的凌晨,他们被人从孤儿院的大门内扔了出去。 哥哥的眼角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理早已开始感染化脓,他的额头滚烫,持续不断的高烧令他的意识模糊不清,光是忍受眼睛的疼痛就足够他半死不活的翻来滚去,活像正在接受极刑的囚犯。 弟弟跪在他身边哭泣,眼泪不要钱的往下掉。但他的自觉告诉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找人救哥哥,只有这样哥哥才不会痛苦。 他弯下腰,背起疼的只能呲牙咧嘴的哥哥。他们双胞胎的体型差异不大,但让一个不过十岁的年幼孩子来背另一个和他相差不大的孩子,难免强人所难。他的双腿在寒风中不断地打颤,但他背着哥哥的手臂却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也许是不想放下,也许是早已冻僵,无论是哪个理由,他都一直一直背着自己年幼的哥哥,带着他迎着漆黑的街道走向黑暗深渊。 寇非跟在他们身后,有好几次他想要将孩子接住背在背上,却可悲的发现自己的手掌穿过孩子们小小的肩膀——他现在这场“过往”的观看者,并未能改变过去的一丝一毫。 而他,甚至连自己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都无从得知。 这个发现令他心中的挫败感成倍增加。 双胞胎走了很久,眼见着哥哥眼眶周围的血液逐渐凝固成血块,身体的热量却在慢慢流逝,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冰冷渗人时,弟弟终于丧失了最后的理智。 “哥哥,你醒来好不好?我一定好好听你的话,再也不调皮了……” “哥哥,你看一看我,你怎么还在睡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小暖好不好?小暖很乖的,小暖会一直乖乖的陪在哥哥身边的,小暖不要离开哥哥……” “哥,呜呜哥哥……” 寒冷寂静的夜晚了无人迹,年幼的弟弟背着心爱的哥哥一路寻找。他不敢跑太快,怕摔着背上的人,却也不敢走太慢,哥哥还在等他。所以,寇非便看着他一步一步,艰难的向着远方前进。 突然,他停下脚步。耳畔寒风瑟瑟,却有奇怪的嘶鸣响起,从不知名的角落蔓延出一团黑雾,缓慢凝固成寇非熟悉的漆黑诡影,围绕在双胞胎周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弟弟脸上的焦虑绝望在看见那股诡影后威怔,继而偏过头去贴上耳朵听着什么。脸上的表情逐渐从疑惑到震惊,从震惊到喜悦。他甚至猛然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街道,大声问道:“真的吗?” 诡影在黑夜中飘忽不定,弟弟在咬牙思量一秒后,将背上的人抱紧,疲惫不堪的身子突然爆发出无尽力量,“如果他们真的可以……为了哥哥,我不在乎的……” 他扭头,疲倦的小脸上满是温和笑意,与往常习惯的哭泣截然不同。 “……哥哥会原谅我的……” 话音落地后,他继续背着哥哥前行。但这次不再是漫无目的的瞎乱寻找,而是想着固定的方向走去。 深夜黑暗中隐藏着不知名的兽在低吼,断断续续,哀哀怨怨,直到黎明的曙光突破天际的封锁。寇非看着小小的孩子爬过碎石嶙峋的山野小道,趟过潺潺而鸣的冷溪寒石,最后来到红枫蹁跹的林荫大道。 寇非凝视着眼前熟悉的红枫,总觉得这里的风景很严肃。 当看见那座古韵十足的宅院时,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是宋汐的宅子。 将哥哥背到这里已经耗费了弟弟所有的力气,他现在甚至觉得再磨动一根手指都会要了他的命。但是他仍然义无反顾的抬手敲响了宅院大门——哪怕在敲响后的下一秒他便直直瘫倒在地上,而哥哥也早已因失血多过危在旦夕。 兴许是门外突然响起的倒地声惊醒了宅院内的人,在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后,寇非听见有人噔噔噔的从宅院内小跑而出,哐当一声,打开院门。 就这样,寇非毫无意外的看见了缩小的宋汐。 和宋汐身后,同样缩小的宋婉。 宋汐看上去年级尚且幼小,却顶着一张初见时傲然于顶的乖张脸。可惜,这幅小模样在看见摊到在家门口的双胞胎后骤然消失。 他先是跨出门将狼狈不堪的二人接连检查了一番,注意到哥哥满脸干涸的血液和弟弟疲倦不堪的身体时,更是毫不犹豫的从怀里掏出符箓扳开他们嘴让其服下。等到好不容易将他们的伤情治理得差不多时,才猛然一震,小身板哆哆嗦嗦的看向身后沉默良久的宋婉。 他瞬即双眼布满泪水,小心翼翼的叫道:“姐姐~” 着一声“姐姐”,包含三分敬畏,七分眷恋,甜腻得宛如撒娇,令寇非即使没有身体也老老实实恶寒了半天。 宋婉现在的模样比宋汐大上一点,依稀能看出长大后温如水的精致面容。她先是从着安抚了不安的宋汐,再接过两个孩子小心的查看,眉目间满是警惕与忧虑,却仍然动作娴熟的将不省人事的双胞胎拖入宅院内。 刚迈入宅院,寇非就察觉到了不同。现在这座宅子还没被修建日后的摆放灵位的祠堂,也没有初次进入时那般只有黑白的装饰。它现在更像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宅院,院内住着一对普普通通的姐弟。 还有,另一个让寇非恐惧的存在。 ——宋嘉庆。 眼角刚瞄过内室打开的木窗,寇非便认出了那坐于内室椅子上的含笑摆弄着青宿罗盘的少年是消失已久的宋嘉庆。他条件反射的挡在宋婉和宋汐面前,却发现他们半拖半抱着双胞胎穿过他的身体,向坐于内室的少年微笑招手。 少年从罗盘中抽出手来,视线从宋氏姐弟二人移到他们怀中的双胞胎身上。 他道,“呦,我才算出今天有很重要的人找上门,转眼就被你们捡到了。” 从看见他身影起便一直戒备着他的寇非,在听见他开口的那一瞬终于放下了心中的警戒。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宋嘉庆”。 他的声音轻快明亮,如同珠玉落盘,与那个有着甜蜜尾音宛如情人间蜜语的“宋嘉庆”完全不同。 他是原原本本的宋嘉庆!!! 第52章 阳春白雪(四) 宋婉见他一直盯着怀里的双胞胎,连忙将他们放置到内室的床上,笑道:“阿庆,你一直在等的就是他们吗?” 宋嘉庆点头,珠玉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婉姐姐,这次我跟着你们来就是算出未来对我影响最大的那个人将出现在这里。虽然现在还算不清楚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但我可以肯定是他们。” 一旁一直被忽视的宋汐跳了出来:“不准这样叫姐姐!这是我姐姐,又不是你姐姐!你要姐姐找你妈生去,反正你那么天才,算出自己有几个兄弟也不难。” 他大大咧咧骂着,言辞间尽是威胁。但却因年龄实在是幼小,顶着那样的脸说出这般话来竟然透出几分可爱。 寇非默默捂心脏,惊愕不已,他竟然从宋汐身上瞧出“可爱”字样,难道他真的对小孩子模样的生物全然无抵抗能力!? 现在的宋汐和宋嘉庆之间已隐隐有水火不容的趋势。宋汐火,宋嘉庆水。宋婉站在他们之间,焦急着转移话题,“我们还是先看看人吧,他们伤的有点重。” 宋嘉庆上前端详良久,道,“是双胞胎吗?长得真像。不过,怎么一个的眼睛没了?伤的真重,差一点就不能活了。”宋汐哼了一声,“还要你说?看也看出来他们情况不妙。如果不是我机智的先止血,哪还有你什么事。” 宋嘉庆拿眼角余光瞧他,“那要不你来问?我正好和婉姐姐清闲清闲。” 他边说着,边用手在房间内翻找出疗伤用的酒精药瓶等,简单的治理后又贴了张红符上去。 “最珍贵的疗伤符,你还真舍得。你要找的一定是你的姻缘吧,这样下血本?”宋汐挑眉,又扯着嗓子向内室外捣鼓药材的宋婉喊到,“姐姐,宋嘉庆喜欢男人,他不喜欢你了!需不需要我把他干掉啊!?” 宋嘉庆抽空瞄了他一眼,微笑摇头。 最先醒来的是双胞胎中的弟弟,他缓缓睁眼先是虚弱的看向内室里的三人,在眼睛触碰到某一处时,身体猛然弹起,扑向一旁仍然昏迷的哥哥。 宋汐连忙拉住他,“诶诶诶你小心,他伤势太重,经不起你这样折腾。” 世界都在听见他话的那一瞬变为黑白,弟弟颤抖着身子,眼睛迅速漫上泪水,却咬牙压抑住不让它们落下,暗黑的瞳孔因极致的情感而不断翻腾殷红的浪潮。 突然,他猛然抬头,紧紧抓住离他最近的宋汐,嘶吼道,“救他!救救哥哥!求你了!!” 他抓得太近太紧,指甲甚至穿透手臂的单衣陷入皮肉内,疼得宋汐直叫唤。 宋嘉庆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冷静点,我们一定会帮你。” 他在说谎。寇非心道。 双胞胎的伤都不轻,其中又以哥哥的伤势最重。他的眼角被刀刃割伤,又加上未及时治疗,□□估计早已脱落了——他也许再也看不见了。 可弟弟不知道,听见有人愿意帮助他们,便立即松开了手,嗫嚅着:“太好了……”说着,身子便向后倒去,显然将哥哥背上红枫林令他透支了所有的体力。 眼见他又要昏了,宋嘉庆连忙贴了符在他胸口。这符与当初宋汐贴沈君清时的样式极其相似,果然,当它粘上的那一瞬,原本倒在床上萎靡着精神半晕不晕的弟弟便刹那停下了即将闭上的双眼。 半眯的眸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殷红血光,微微转动,看向了一旁微笑着看向他的宋嘉庆。 良久后,宋嘉庆略带赞叹的清脆嗓音响起:“天生的鬼瞳,真美。可也会带来诸多弊事,真可怜。” 他长吸一口气接着道:“抱歉啊,你哥哥的伤势太重,我们无能为力。但,如果你能将你的眼睛给他的话,这个我们倒是可以帮忙。” 他话音未落,同时惊醒了在场的三个人,三人的表情各有千秋。 宋婉是惊愕,宋汐是不敢置信,而小暖他,欣喜若狂。 嗯?欣喜若狂!? 小暖本是微睁的双目猛然放大,不顾被禁锢的身体,脸上的表情从萎靡不堪到神采奕奕只过了一秒不足。他甚至兴奋的拉高嗓音道:“真的?你没骗我?!” “当然。”宋嘉庆点头,“我从不骗人。只是你的鬼瞳天生带煞,它会使你寡亲缘、失情缘。如果你将这双眼睛给了你哥哥,那你哥哥就会代替你承受这诅咒。你要想好,到底要不要这样做。” “不用考虑,”他快速答道,唯恐宋嘉庆下一秒反悔,“哥哥没有亲缘,我就是他的亲缘。哥哥没有情缘,以后我绝对不离开他。哥哥不能没有眼睛,但我可以。我不怕痛也不怕疼,你什么时候挖都可以。” 宋汐原本还在惊异这么好好的救人一瞬间变成了挖眼的恐怖现场,好不容易回过神,又听见小暖的话,当下跳脚道,“你不要命啦!?你知道他说的挖眼是怎么回事吗?稍不注意你就没命了,还想着救人?天真!” 他的“苦口婆心”小暖是不会听的,他直勾勾的盯着宋嘉庆,知道这才是这里真正能做主的人。 宋嘉庆将宋汐拉住,朝着他问:“决定了?” 小孩想点头,又想起身体不能动,便道,“决定了。” 宋嘉庆略感疑惑道:“有时候真不懂你们这些普通人,总是不顾他人意愿的私自代表别人的命运。如果你哥哥问起来眼睛的事,你会怎么说?” 小暖笑道,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微笑之一:“他不会知道的。即使知道了也没关系,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他会原谅我的。” 他的笑容带着孩子气的稚嫩,却无端的让人感到些许恐怖。 “我最喜欢哥哥了,为哥哥做什么都可以。” 孩子的话语如同一道紧致的绳索将一直目睹这一切的寇非紧紧缠绕。 ——“我最喜欢哥哥了。” ——“为了哥哥我可以做任何事。” ——“无论是让哥哥伤心的,还是即将让哥哥伤心的,我都会解决掉。” ——“因为,哥哥是我最爱的人啊。” 曾经也有人在他耳畔不断的重复着类似的话语,与仰躺在枫树林古宅院孩子的身影逐渐重合,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却又隐秘的隐藏在记忆深处的隔层中,无法获取,不能感知。 宋嘉庆是说到做到的主,他在宋汐不赞成的目光下进行了这场匪夷所思的“手术”。手术后,没有多余的关照,宛如对待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般将双胞胎二人丢在了离枫树林最近的林子里。 在那里,双胞胎迎来即将改变他们余生的、最重要的人。 第53章 阳春白雪(五) 寇非永远无法诉说出,他初见青年时的感觉。 就像从那个清瘦身影出现的那一瞬,火红的枫林被清风消去所有的色彩,阴暗的天际浮现出金色的丝线,有晶莹的泪珠从他虚无的脸颊滑过,飘散在尘埃净土中。他的眼,他的心,他的世界里,那一刻,只剩下了那个温柔缠绵的青年。 从此,再未改变。 双胞胎沉睡了许久,不清楚宋嘉庆对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哥哥的眼睛看上去完好无缺,除去满身的血迹骇人至极,在看不出之前眼部化脓发炎的痕迹。反观弟弟,消瘦的小脸上有两道清晰的血痕,正汪汪流着鲜血。 两个同样小小的孩子,狼狈不堪的倒在殷红的枫树林中。瑟瑟风鸣下,残絮翻飞,他们的身影被埋藏在血沫一般艳丽的残枝败叶下,蜷缩在一起,就像在母婴胎盘中的孩子一般紧紧相依。 他们的周遭如同血中的王国,殷红嘶鸣间倒影着模糊的轨迹,如此颓废,如此糜烂,仿佛连梦境中都是无间地狱。 青年从最初的惊愕到小心翼翼的将双胞胎抱起。他原本就是那么瘦的胳膊,肩上更是沉甸甸的包裹,哪里还抱得动两个受害的孩子。他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咬牙不假思索的将背上的包裹扔下,将双胞胎一个肩上一个怀中,动作轻柔却坚定如铁的抱着他们小步跑出红艳的枫林。 三人的身影被落日的余晖拉扯出绵长的痕迹,远远看去,竟像紧密钳合在一起一般,逐渐远去,消失在天地间。 青年的居处狭窄而破旧,毫无意外的可以看出他窘迫的生活条件,可是他仍然翻箱倒柜的将所有的积蓄找出,将两个孩子安置在颇好的医院内,又帮着报了警寻找孩子的亲人。紧接着没日没夜的守着,原本消瘦的身子板硬生生可以端详出骨头的痕迹,却仍然甘之若甜,直到双胞胎中一人的苏醒。 “小暖……”哥哥哑声呼唤着,他的记忆停留在他被那个大孩子用剪刀戳到眼球时终结,此后便是漫长的疼痛和无休止的黑暗,直到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房间内醒来,身边多了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为止。 因为对院长的恐惧深入骨髓,他对大人的畏惧达到了顶峰,哪怕这个青年时他从未见过的的温和善意,他仍然心生警惕。 白色棉被下的衣角被轻轻的拉扯,哥哥顺着方向看去,正好看见躺在他身旁的弟弟的瞳孔。 毫无波动的,如同死寂一般的瞳孔。 它们静静的注视着自己,眸内无悲无喜,无尘无埃,宛如廉价的装饰品。 脑海在那一刹那炸裂,苍白无力。他的嘴角不停的抖动,却始终未言一词半字,眼里竟慢慢泛上水雾。 在孤儿院中,他们的隔壁住着一个同样饱受欺辱的孩子,因为那孩子的眼睛也是这般的毫无生气,哥哥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明明被戳住的人是他,明明受伤的人是他,明明沉寂在黑暗中的人也是他…… 明明他早已心存死志。 颤抖的手小心的抚上那双眼睛,小暖若有所思的呆愣一会儿,继而偏过头去轻轻让哥哥的手触碰自己的脸颊,随后露出惊喜的笑容,“太好了哥哥,小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小暖……” 他的话音未落,身子被人猛然拉入怀中,紧紧禁锢。抱着他的人虚弱无比,唯独那双手臂能将他的骨头摁痛。将脸迈进哥哥并不宽敞的胸膛,小暖柔柔弱弱的声音从怀中传来,“哥哥……” “对不起。” 那是他从哥哥口中得到的唯一的回应,却令他全身克制不住的颤抖。 青年静静的看着两个孩子紧紧依偎着抱在一起,没有惊呼,没有打扰,他无声无息的起身,无声无息的退出病房,轻轻的将房门掩住,将屋内的时间留给刚苏醒的孩子们。 从那天起,他仍然坚持不懈的照顾双胞胎,嘘寒问暖,即使从未得到孩子们的回应。双胞胎默认了他的行为。因为负伤,他们仍在住院观察中,只要有一方醒着,就会守着另一方,紧紧抓着对方的手不松开。 青年来医院的时间逐渐缩短,出现在两个孩子眼中的时间也愈亦短暂。双胞胎像什么也没察觉一般沉默的待在病房里,只是哥哥的略有好转的面色随着青年的消失,又重归苍白死寂。等青年再一次出现时,是某日黄昏。他带着一个小铁盒,脸上带着温柔而羞涩的笑意。 “警局找到你们之前待的孤儿院,那家孤儿院当晚发生火灾,孤儿院内的所有人都不见踪影,除了你们。”他顿了顿,轻声道,“警局的人想要把你们送往省中心的收留所去,再找孤儿院收留你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竟是没了影。当他说道“孤儿院”时,床上环抱着弟弟的哥哥猛然僵住身子,瞳孔不自觉的紧缩。 “我想那个地方可能不太适合你们。他们说不送孤儿院就只能找人收养,所以我……”青年有着一张很是清秀俊雅的脸,羞涩时白暂脸颊上会浮现一层淡淡的薄红,看上去充斥着初出茅庐的稚嫩气息。他唯恐两个孩子会因年轻的样貌拒绝他,急忙将怀中抱着的铁盒子轻轻放到他们面前柔软的床垫上。 “我叫夏秋,曾经也是孤儿,现在大学毕业正在找工作。有一些存款,都在这个盒子里。虽然现在的我没车没钱没工作,但是,我发誓,如果你们选择跟了我,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吃苦受累,也绝对不会抛弃你们。”他深吸一口气,向病床上警惕着盯着他的孩子伸出手,道,“让我们成为家人,一起生活,好吗?” 他的眼里有化不去的温柔笑意,眸光中更有淡淡水泽,盈盈而笑时,嘴角上翘的幅度仿佛能敲开最冷若冰霜的人最柔软的内心,并在其中扎根发芽,开出极致的繁花,驱赶一冬的冰寒。 缠绵悱恻,惹人沉沦。 被他注视着就宛如得到了整个世界。 那天的黄昏金色视线散落成蛛网,在落日的余晖下编织着密密麻麻的梦境,等待着无知者的到来。青年的微笑有着一股莫名的魔力,牵引着双胞胎中的哥哥走向那个甜蜜温柔的梦境。刹那间,他竟产生一种预感,在那里他可以获得此生最梦寐以求的渴望。 他呆愣着看着他,连怀中弟弟的低声呼唤也未曾理会。良久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寂的病房回荡,刺破寒泉冷湖。 “好啊。” 夏秋笑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走上前去,避开两个孩子的伤口,将两道小小的身影轻轻环入怀抱,呢喃道,“太好了……”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第54章 阳春白雪(六) 此时的夏秋初出茅庐,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拥有的最贵重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姓氏。因此,他将那个两个孩子小心翼翼的抱回家,用尽所有的积蓄去治疗他们身上剩下的伤口,最后在争得孩子们的同意下给他们改了名字。 夏天,夏暖。 寇非不知道他们仍然保留着孤儿院的称号,是因为怀旧还是怨恨。他只知道,从那以后的双胞胎过得很幸福很幸福,在夏秋无微不至的关怀下美好的想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境。 夏秋最后在一位学长好友的帮助下进入榕皖医科院,当上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校医。在鲜有人光顾的医务室中,拿着书本教两个孩子识书认字,闲暇时带着他们兜兜转转,最常去的地方是那片极致的樱花林。 夏天最初的警惕心在弟弟与夏秋的陪伴下逐渐消散,虽然喜欢习惯性的略带嫌弃的听着那人讲着浅显易懂的读物,在那人微笑的抬头看向他时,仍然不由自主的偏过头去,耳翼显露出淡淡的绯红。 夏暖决绝了夏秋继续治疗盲眼的提议,每天像个小尾巴似得围着夏天转悠。不知是因挖眼时留下的病根,还是失去眼睛后的后遗症,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木然的脸看上去如同人偶。 他没有对哥哥说出眼睛失明的真相,被逼急时,也仅仅是以沉默代替。如果不是他毫无生气的双眸,寇非差点认为那惊心动魄的一天是自己做的另一场梦境。宋汐、宋婉、宋嘉庆,皆是梦中的虚幻。 可是,并未是虚幻。在夏天再一次尖叫着从梦中惊醒时,夏秋抱着毯子敲开了双胞胎的房门。 “怎么了?”他轻声问着,想要开灯,却被孩子惊慌的止住。他摸索着在一片漆黑中爬上双胞胎的床,凭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了两张有着截然不同神情的脸。一张惊恐至极,一张担忧至极。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在那一瞬紧紧的注视着自己。 冷不丁的看见他,夏天更显惊慌失措,带着一点连自己也未察觉出的窘迫,高声叫喊着,“你,你走开,我不要你进来!你出去,快出去!” 这是夏天第一次将他的亲近拒之门外,夏秋呆愣一秒后,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重要性。缩着身子钻到双胞胎并不宽敞的床上,他将两个小小的孩子环入怀中,轻柔握住夏天试图推磨他的手,轻声道,“别害怕,小天,哥哥在这里,别怕。” 只有三人在时,他们之间的称讳简易而亲昵。 他轻声道:“没有人会伤害你们,哥哥会一直保护着你们。” 夏天惊恐的注视着头顶的屋顶。就在刚才,他的眼睛里充斥着明明灭灭的魑魅魍魉,殷红的大嘴张裂着向他露出尖锐硕大的獠牙,鼻尖喷洒着腥臭的气体和飞扬的血沫,漆黑的眼眶内爬行着腐烂的虫体。刹那间,他清晰的认知到,眼前的一切不是他自欺欺人的幻影。那围绕着他、侵蚀着他、蛊惑着他的声音,正是这团隐藏于黑暗中的“生物”。 尖叫、恐惧、死亡,瞬间侵占着他的内心,绝望如潮水一般的蔓延,直至湮没他的头顶。 直到身后附上一个温热的的怀抱,有人将他环入怀中,轻声细语的安慰着他窒息冰冷的心脏。 ——“……我会保护你。”那人轻声重复着,如同重复着一个古老的魔咒,将他眼前诡异的一切如玻璃般打的支离破碎,直至最后消失殆尽。 温暖的体温从夏秋怀中转移到两个孩子身上,夏天睁着眼睛盯了他好久才发现三人诡异的姿势,忍不住红了耳翼,却仍然怔怔的问道,“哥哥,你说,世界上有鬼怪吗?” 毕竟是在孤儿院被欺负惯了,他面对任何情况都能迅速的恢复。现在他放松一直僵着的身子,倒在身后温热的怀抱中,软着声音问着一直抱着他们的青年,着一丝惶恐和惧怕,“它们会害人吗?” 毕竟是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害怕黑暗是常理。夏秋略微一想,猜出他是做了噩梦无法从梦境中脱身,便将两个孩子搂得更紧了,嘴角勾起笑意,“我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神之类的存在,可我相信它们不会无缘无故伤人。它们啊,是绝对不会伤害一个乖小孩的。” “如果有呢?”在他怀中,一直沉默的夏暖难得开口,“你又没有见过它们,为什么会认为它们不会伤人?” “那小暖从那里知道它们一定会伤人呢?”夏秋忍住笑意问道。 “我见过。”小暖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毫无波动的痕迹,“它们都是大人的模样。大人们会因为孩子长得不可爱或者不如心意而选择丢弃孩子,生气的时候还会拳打脚踢不让我们发出一点声音,满肚子里想的都是些肮脏下流的心思。和大人们长得一样的这些东西,又怎么会是好的?” 这是夏秋所有和夏暖相处的时间中他所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带着压抑不住的恶意与埋怨,似乎将他一生的怨恨都在这个死寂的夜晚吐露出。 漆黑中无人看清夏暖的表情,夏天伸手想要去握他的小手,被孩子不动声色的躲掉,不由愣神。良久后,他听见紧挨的头顶传来属于夏秋的轻柔笑声。他不顾夏暖的抗议,将两个孩子紧紧抱住,用脸颊去蹭他们白白嫩嫩的小脸,呢喃道,“你们呀……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们哦。” 他轻轻说着,嘴角启合间带着清秀兰香,炙热的气息喷洒两个孩子冰凉的脸颊上,温暖着两颗同样不安躁动的心脏。 “你们是很幸运很幸运的孩子,并且将会一直一直幸福下去。所以,千万不要对自己丧失信心,也不要因为过去的阴影而放弃。你们一定要记住,无论未来的你们变成什么模样,总有人会选择爱上你们,并且永远永远不会改变。” “比如你吗?”夏天问。 “嗯。”夏秋毫不犹豫的点头,用下巴轻轻蹭着两个孩子柔软的发顶,道,“我发誓,我会永远爱着你们,直到心脏跳动的最后一秒为之,它将永远的属于夏天和夏暖。” 他笑着,温柔的嗓音与坚定的话语形成截然相反的对比,却在那一瞬将黑暗的夜晚整个点亮,散发出璀璨的烟火。夏秋是言出必行的人,他的话在那一刻照亮了两个孩子寂寞寒冷的内心。从未有人对他们说过“爱”,从未有人对他们做出誓言,从未有人会像拥抱全世界般拥抱他们…… ——现在有了。 会对他们说“爱”的人,会对他们做出誓言的人,会像拥抱全世界一般拥抱着他们的人。 ——夏秋。 夏天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即使是牺牲这条命,他也绝对不会放手手中的这个人。 ——绝对不会! 第55章 阳春白雪(七) 夏秋当着榕皖的校医,却从来不做校医该做的事。 他总是喜欢带着夏天夏暖两兄弟去路途较远的食堂吃牛肉面,笑吟吟的看着双胞胎将头埋进面碗里,狼吞虎咽着将一碗面吃的见底,最后在两孩子希翼的小模样中告诉他们自己早就学会了做牛肉面的方法,以后什么时候想吃都可以。 他喜欢用自己的双手置办孩子的生活,无论是繁琐的蝇头琐事,还是麻烦吵闹的日常,他都会一笑而过,带着连自己也未察觉的宠溺,佯装温怒着看着两个孩子惊慌失措的举动。 他喜欢在夕阳西下的熏红日光下带着双胞胎从漫天漫天、极致盛放的樱花林中漫步远去,凝视着孩童天真的笑容和他们眷念信赖的深情,双双沉沦在甜蜜温柔的花香中。 …… 他履行着最初的承诺,组建着一个仅存在于双胞胎幻想中的“家”,温馨而甜腻,令人魔障。 无数个夜里,夏天都会毫无防备的惊醒,直到偷偷摸摸下床,摸黑跑到夏秋的房间外将耳朵贴上,听见房间内平稳缓和的呼吸声才能回房再睡——他害怕这只是一场自己做的毫无根据的梦。 可即使是梦,这个梦中有着他们此生最可望不可即的事物,最梦寐以求的亲人,最美好无暇的未来……他不愿苏醒。 如果,只是如果,他能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梦境中,无论是魑魅,还是魍魉,他都会毫无压抑的承受。这是他的“家”,家中有着他最爱的人,为此他可以忍受一切。 寇非一直跟随在双胞胎身后,如同缚背灵一般,无知无觉,无痛无感,却每每在三人的身影同时出现在视线框内时,落下泪痕。 他知道自己不能做些什么,甚至连离开两兄弟的身边都成为奢望,可是他在所有可以触及的时间中他贪婪的注视着那道清瘦的影子,如同贪恋毒物的瘾君子般,无可自拔,亦不愿拔除。 这种状况直到夏秋身旁出现女孩为止。女孩有着一张清秀灵动的脸,最常做的事是煲电话粥,大大咧咧的模样活像一个无拘无束的假小子。可同样也是这幅自来自去的模样俘获了夏秋那颗沉静的内心。他第一次带着无限期翼去寻问两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喜欢林姐姐吗?” 他的眼眸中闪耀着无尽星光,灿若凡尘。夏天夏暖尚不知什么叫做“喜爱”,但他们知道只要那个漂亮的姐姐到医务室来,夏秋就会很高兴。 他们也很高兴,所以那时的回应无比天真,“喜欢。” 那天的夏秋很开心,是异于和夏天夏暖在一起时开心。他笑道,“那小天小暖以后要帮哥哥看好姐姐哦,一定不能让坏人把姐姐拐走了,不然哥哥会伤心的。” 此后的一段时间内,夏秋都在尝试着让女孩缓慢的接受双胞胎。双胞胎很乖巧,他们知道这是属于医生哥哥的幸福。女孩同样感到幸运,她喜欢孩子,尤其是和夏秋有着“血缘”关系的孩子。 三个人的日常很快变为四个人,可谁也不觉得自己多余,他们都在珍惜着这份“缘分”。 夏秋顾家,又忙于照顾女友,免不了顾不上工作。幸好他是校医,是榕皖最多余的存在,自由自在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也未尝不可。 这样的日子绵长而温馨,有着刻入骨髓的温柔缠绵,在不知不觉中令时光流逝。 寇非躲在阴影中注视着那人的紧皱的眉头,他知道那人肯定又是在思索着明天该教导孩子们认识何种读物。即使夏暖拒绝医治双眼,但夏秋和夏天始终不安心,千方百计劝着他去医院。原本就稀薄的工资在庞大的开支下都会进入困境,夏秋作为唯一的成年人全年不断的兼职也未能改变他们贫困的处境。 也是在那一年,夏秋劝女孩离开。因为他给不了她幸福,至少目前为止,不能让女孩把大好青春时光浪费在自己身上。也许她至此会遇见更好的人呢?女孩子,是需要宠爱的。如果给不了她想象中的生活,不如放手,她值得更好的人去守护。 夏秋知道自己对不起女孩,毕竟这只是他缺乏信心的懦弱行为,忽视了女孩的抉择。所以,他绝对没有想到的是,女孩抛弃恋人的身份却并未离去,在榕皖的某处做着小小的助理,只为每天看上他一眼。 ——令人恐惧的爱恋。 寇非有时会想,夏秋真是罪恶的人。他对任何人都是极致的温柔,眼神中带着连自己也未察觉的宠溺甜腻,仅仅一个转瞬即逝的回眸也能令人沉沦,至死不愿放手。这样的人在古代便是标准的蓝颜祸水,幸好当下是法制社会,夏秋又有着宛如隐居般的生活方式,才能一直保留着温柔至极的心性。 否者,这样如水晶玻璃一般的人儿,走到哪里都会引来窥视。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插曲,并不能改变他的命运。在寇非的心中,夏秋即使是最坏的人生无非孤独终老,但这样的结局永远不会到来,因为闭上眼的最后一秒他都会有夏天夏暖的陪伴。夏秋的命运改变于某个黄昏下的阁楼,如同与夏天夏暖的初遇一般迎来的既定命运。 无法避免,无处遮掩。 被禁锢于阁楼内的孩子有着熟悉的精致眉目,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住在同样破烂不堪的阁楼里,小心翼翼的用清澈明亮而湿漉漉的眼神注视着随风而来的青年,注视着他穿过极致盛艳的花林,纷纷飒飒的花絮,明媚清晰的界限,最后来到残缺腐朽的玻璃窗前,驱逐所有冰霜寒冷。 ——宛如神灵降临。 在夏秋的身影靠近时,寇非眼角的余光瞥见阁楼内孩子毫无自觉的微笑。他的眼里闪耀着如星辰般的希翼,星星点点,装载着整个世界,阁楼外的风景在刹那间失去光彩。可是,被禁锢的孩子并不知自己此刻的神情,他小心翼翼的用眸光注视着这个温暖至极、缠绵至极的人,一面虚弱诉说着自己不被希望的过往与无法逃避的未来,一面将用心凝视着这个可轻易令人疯狂眷恋的青年。 最后,他轻语:“请你帮帮我。” “带我们逃出这座无尽的牢。” 第56章 阳春白雪(八) 夏秋答应了他,想要带走他,却是徒劳。他让阁楼内的孩子等他,急急忙忙的寻找帮助,赶回时望见的却是人去楼空的空寂场景。 那天,夏秋一夜未回,再次站在双胞胎面前时,眼眸中无波无澜,一片死寂。 他在内疚,内疚自己为何会离开阁楼。为何不陪伴着那个孩子。在孩子的事情上,夏秋的情绪异常敏感。也许是因为他也曾是被抛弃的孩子中的一人,在那颗温热跳动的心脏底层不自觉的渴求着孩子们的亲近,如同寂寞的孩子渴求着陪伴。 所以,阁楼内孩子的离去令他心绪不宁,凭着冥冥中的直觉,他知道自己与那个孩子再无相遇的可能。 双胞胎最能感受出夏秋的变化。与往日同样的温柔缠绵,支撑着温馨而令人沉沦的小小家庭,他的目光却总是在不经意间飘向樱花林深处的阁楼,暗下总会对某样事物投去关注的目光。双胞胎知道他在寻找某样东西,不间断的寻找,不间断的失败。原先夏天还担心属于他们的温暖会离去,直到得到夏暖的安慰才安稳了心神。 夏秋日复日的寻找,日复日的失落,每个夜晚都会懊悔自己的抉择,痛不欲生。 双胞胎在渐渐地长大,如幼时一般深深爱着陪伴他们的青年,宛如手心拽紧的救赎。他们知道青年在寻找着什么,却每一次都无功而返。夏天看着日渐消瘦的青年脸上的笑容被忧虑与愧疚侵占,最终咬牙将那天的目视的所有告诉了他,连同着自己眼眸中会出现魑魅魍魉的真实。 毫无意外的惊愕,夏秋知道双胞胎不会说谎,他们口中的真实便是自己从未涉及的领域。于是,夏天告诉了更多,关于偶然瞥见的红裙女人、消失的送货小哥、彻夜嘶鸣的悲喊……他眼中的世界恐怖而诡异,带着不祥的气息萦绕在榕皖上空。除去夏秋的身旁,在这里他竟看不见希望。 夏秋在那一瞬间,想通了许多事情。关于被禁锢于阁楼的孩子,关于寻找时遇到的百般阻力,关于态度莫名的榕皖……世界上诸多不解只是缺少一个打碎假象的开口,即使是隐藏得再好的秘密也终会有□□于世人面前的那一刹那。 “很辛苦吧。放心,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将长大不少的双胞胎抱入怀中,夏秋含笑而语,“榕皖察觉到我的小动作了,他们不会让我好过。我拜托了学长照顾好你们,以后就算是我不在了,你们也要一直一直好好的生活下去。” 胸口的衣襟被拽紧,夏天的声音从怀中传出,显得生闷异常,“为什么不是你照顾我们?你想要去哪里?你不要我们了?你个大骗子!” 夏暖伸手想要握住哥哥紧拽的手掌,却被猛地躲开。他神情有一瞬的怔愣,随后颓然。 夏秋送走了双胞胎,开始忙碌奔波于樱花林间。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些什么,正如没人得知他是如何得知了一切。直到某天,名为赵楠的医生以夏秋学长的名义带着两个半大的少年来到樱花林深处,于残破阁楼内找到了那一地深白的人骨。 夏天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依靠着他的夏暖的双眼,在夏暖小声的疑惑中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自己的多此一举。随后,他面色瞬间苍白,尖叫着跑出樱花林。 传说中,樱花凝聚着亡者的灵魂。越是怨恨至极的亡灵浇灌下的花林越是娇艳,榕皖的樱花林有着极致的美艳,宛如不顾一切相互爱恋着的恋人,炙热的燃烧着残缺的生命与魂魄。直到血肉被掏空,热烈的爱恋流传成风中的浮曲,它们才会停下肆虐的悲鸣,哀怨着徘徊在极致的樱花林中。 离开夏秋的夏天不能再被那温暖安心的气息护佑,出现于眼眸中的不再是清风和煦、繁花似锦。他的眼,他的心,他的世界,被浓烈的黑雾吞噬,挣扎着逃脱间,瞥见的皆是无休无止的哀鸣与怨念。紧紧缠绕着他,永远无法摆脱。 那一刻,他无比想念着夏秋,只有那个人可以包容他的所有,保护着他远离黑暗中的世界。他魔怔般的向夏暖倾诉着他的眷恋,恳求着赵楠带他寻回夏秋。在被幽魂残魄纠缠时,他甚至怨恨的念叨着自己为何不去死。在他尚不完全的一生中,死亡是最能逃脱现实的工具。他渴求着死亡,宛如渴求着解脱。 可是,他始终没能下手。因为他知道,夏秋不会想要看见这样颓废无救的他。他想要留下夏秋,就必须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在他面前。等待某天,消失已久的人儿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能微笑着拥抱着他、亲吻他,在他耳畔轻语:“别松手,我们也能保护你了。” 他的愿望注定不会实现,夏秋仍然在失踪。他寻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最后无比清晰的得出一个残忍的结论——他们永远失去他了。 夏暖安抚着怀里哭嚎的哥哥,一遍一遍用手抚摸着哥哥的后背,从单薄的脊梁到消瘦的腰侧,从湿热脸颊到红肿的眼角。他安抚着自己的哥哥,就像在孤儿院时哥哥也如此安抚着受惊的他一般。 赵楠冷冷的抽着夹在手指间的烟,目光注视着不知名的远方。香烟燃烧至手指,毫无留情的烫伤着保养良好的手指,炙热的热度烧烤着稀薄的皮肤表层,留下一圈难看的黑迹,他却浑然不知。 夏秋消失的第二年春天,榕皖突发大火。漫天漫天的火焰狂风暴雨般席卷着一切,将身体连着灵魂炙烤成焦黑的痕迹。火势无法控制的蔓延,夏天在滚滚浓烟中呼唤着夏暖的名字。转身另寻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夏秋。 夏秋的身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消瘦,却在那一瞬比任何事物都能牵动夏天的身体与灵魂。他怔怔的望着那个清瘦的人影,不由自足的向人影的方向靠近,却在出现于夏秋视线范围外的距离时猛然停下。 ——夏秋被人推进了火海。 他的身后既是被大火全全占领的教学楼。他被人推进去,脑袋撞到露出的水泥钢管,刹那间脑浆肆意,殷红的血沫掺杂着白色的浆水占满了夏天整个眼眶。 如同慢镜头回放般,他缓缓的转头,连衣角沾染上星星火种也未曾感知。 就这样,他看见了苦寻不到的夏暖。 ——在夏秋站立的对面,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死寂的双眸微微睁大,有一丝颤抖波动。 夏天的世界,塌了。 第57章 双生陌路 寇非是被一阵难听的铜铃声惊醒的。铜铃震震,带着一股浸入灵魂的力量,牵引着他沉睡的意识挣扎着逃离潮湿阴暗的浑浊黑暗。他缓缓睁眼,心神还沉浸在目睹夏秋葬身火海的撕裂痛苦中,鼻翼毫无防备的闻到一股腥臭苦涩的闻到,脑海瞬间清醒。 “哟,醒了。”宋汐将装着不知名液体的瓶子拿开,嫌弃般的用纸巾一遍遍擦拭着手指,“我连棺材都给你准备好了。喏,就是你躺着的这一副。你再不醒,我就准备凑合凑合把你埋了,省的看见你这张蠢脸就心烦。” 寇非看了他良久,直盯得宋汐炸毛:“看什么看?!我也真服你,做个梦还能把自己灵魂给做没了。要不是我及时点香给你续着,估计现在你就是个孤魂野鬼,就等着魂飞魄散吧!!” 等他炸完毛,寇非的声音才悠悠响起。他躺了许久,身体缺水严重,嘴唇上的皮早已脱了一回,声音也是沙哑得不行。可即使这样,宋汐仍然听出他语气中淡淡的调侃。 “你还是小时候可爱,宋汐。” 宋汐:“?” “剪着齐刘海,像个邻家妹妹,还会娇滴滴的叫着姐姐……就是脾气不大好,太怼人了。” 宋汐:“!!!” “你那时候还不怎么讨厌宋嘉庆吧?只是你不爽你姐总是对他献殷勤,没顾上你对吗?” 宋汐冷脸:“看来让你醒来就是个错误。放心,我现在马上就把你弄晕,等着。” 宋汐当然不会让寇非再睡一次,保不准第二次就又丢了魂寻不回。他等着寇非慢悠悠的喝水喂食,慢悠悠的恢复僵直的四肢,再慢悠悠的躺会他预先准备好的棺材里。 宋汐:“!?” 宋汐:“等等,我说笑的。埋你太麻烦了,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你。你别再躺进去了,这里有桌子,我们坐着。” 寇非活动活动胳膊肘,状似打量着这个破破烂烂的棺材板,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瞄着宋汐的方向,笑道,“哦,这样啊,那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试试躺棺材的感觉,毕竟死后就感受不到了。你也别盯着我看了,我不会起来的。当然如果你也想进来的话,来来来,我给你留个空位,快来啊。” 他脸上带笑,看着宋汐就像年迈的老祖母看着自己不常见的小孙孙,眼底有无限的宽容与宠溺,一派慈祥,“千万别客气。” 宋汐忍无可忍,撸着袖子就想冲上来,却又想起某一点生生停住了,挑眉道,“这就是你真实的性格?寇非,不,我应该叫你寇非,还是夏天?” 寇非长舒一口气道:“你果然知道……你能看见我的记忆?” 见他承认宋汐也是一口浊气叹出,“谁稀罕看你的破记忆。只是你睡了几天,有个小怨鬼四处找你,还晃悠到我这儿了。我一顺手就把它捉了,闲着无聊就聊了几句,没想到……呵,你可真会玩,我现在都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好了。” 寇非道:“那还是叫‘寇非’吧,毕竟他的身体已经被我占了,不能连名字也不能留下。” 宋汐不禁好奇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现在名为“寇非”,曾经名为的“夏天”的青年,直到现在也未能完全的清楚。 多年前,榕皖的那场大火令夏秋失去生命。他不顾救援者的阻拦硬冲进火海最深处,想要去陪伴那个人,却被及时的救了回来。再次睁开眼时,病床内躺着同样伤势惨重的赵楠。赵楠告诉他,他错过了夏秋的葬礼,而夏暖至火灾后失去踪迹。 苏醒后的夏天怔怔的听着他的叙述,只感到脑海中阵阵剧痛,心底翻滚着无尽的悔意。 ——是夏暖杀了夏秋。 他亲眼所见,在那个瞬间,是夏暖伸出手将夏秋推进了身后的火海。 如同一个噩梦般,这个场景不断的轮回显现。只要他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夏秋被烈焰炙烤,直至燃烧殆尽,留下焦黑残破的遗骸。他无数次想要找到夏暖,抓着他的双肩,不断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怎样做!? 可是他翻遍全世界也找不到那个曾经与他亲密无间的少年,最后他终于放弃了。拒绝赵楠重新收养的提议,在他的帮助下,回到榕皖当一名可有可无的校医。 就如同当年的夏秋一般的“校医”。 他走不出名为“夏秋”的魔怔,宁愿舍弃所有,将自己束缚在他们三人曾经生活的土地上。守着那间破破烂烂的小诊室,看着将夏秋爱如骨髓的女孩疯癫入魔,漠视充斥着整座学院的游魂厉鬼,浑浑噩噩的做着曾经“一家三口”的美梦不愿苏醒。 这个梦很长,长到他认为自己终于可以逃避现实时,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小林死了。那个疯疯癫癫,拿着烧坏的手没日没夜拨打着空号码的林姐姐,被人残忍的杀害,尸体被抛弃在下水道里,任由鼠蚁虫蛇啃噬殆尽。而他,曾经向夏秋许诺着“照看”迎来的竟是这样的结局。内心的愧疚与对自我的厌恶再一次占据着他的心神,并再未消散。 后来,他被人杀害了。 嗯,真正意义上的“杀害”。 那人隐匿于房间内,用尖锐的刀刃刺入他的小腹,却没能让他失去意识。因此,他清晰的看见那人一刀一刀,故作缓慢的将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 ,整整齐齐的抹在地板上,如同牲畜一般的宰割。 他死了吗?他应该是死了,失去身体但他的思绪还在半空中漂浮。他想,他终于成为了生前最害怕的存在,成为了他曾经眼眸中孤魂野鬼里的一员。 意识在逐渐消散,他的最后一眼便看见杀人者将他身上所有的器官挖出,装在特定的液体中,搬运出破旧的房间。等他再次出现意识时,感受到自己宛如鬼附身一般存在在另一个人身体内。 那个人,名为“寇非”。 寇非是个做过眼部移植的病人,每天除了睡觉就是掇弄软软柔柔的小野猫。他有个名为王珏的好友,常挂在嘴边。可是夏天却知道,那个专挑夜晚来见他的好友根本不存在。在每个他们相谈甚欢的时间内,夏天都能感受到那股令他作恶的气息,属于死亡的气息。 王珏早已死去,而寇非一无所知。 他被保护得太好,有疼爱的家人,有挚爱的好友,有殷实的家庭……他与夏天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却同存在一副身体里,宛如双生。夏天觉得有趣,所以他时刻关注着这个有趣的人儿,直到某天发现他的灵魂在逐渐的虚弱。 开始只是一星点的分量,夏天并未在意。直到在一天傍晚车站受惊后,他占据了寇非的身体。很新奇的体验,毕竟能够使用他人的身体做着不同寻常的事情。所以那晚他对沈君清撒了谎,一个他认为无关紧要的小谎。 寇非的灵魂日复日的虚弱,可除去那次意外仍然能够占据着身体的主导地位。这种情况直到宋汐一道符箓使寇非看见他曾经的记忆,强烈的情感令他逐渐将属于“寇非”的灵魂挤压,属于“夏天”的灵魂渐渐苏醒。 现在的他,既是“寇非”也是“夏天”。 那双诡异的血瞳,将两个素不相识的灵魂紧紧相连。 形似双生,实为陌路。 第58章 人偶洛洛 与宋汐位落于红枫林的宅院背道相驰数百米的地方,有一家因被大火焚烧而闲置多年的孤儿院。院内焦黑的石块与木块四处可见,侵骨的寒风卷当着浓厚的灰尘呼啸着从残垣断恒破烂的缝隙间横扫而过。 寇非不知站在这里多久,直到僵冷的触感从脚心到手心,从发顶到发尾。双脚早已麻了两轮,可他仍然毫无所觉般的看着那间小小的院子。曾经他满怀着希望,期待着在这里改变夏暖与他既定的命运。谁知,等来的却是梦想的破碎和肆意的欺辱,直至双眼的覆灭与逃离。 双手不由自足的抚上双眼,寇非微怔。当时他的双眼被毁自然看不见夏暖是如何一步一步背上背负着他,将他背上红枫林。正如他永远不明白,为何醒来后的夏暖会对他隐瞒换眼的真实。他梦中所见的皆是拥有这双眼的主人目视的所有,倾注着一个人所有的情感与希望。 从夏暖到夏天,从夏天到寇非。 他记得小小柔柔的小暖每个夜晚紧拽着他的双手入睡,记得已被救赎的夏天眼中明明灭灭的魑魅魍魉,记得躺在病床上的寇非每个夜晚的思念遥想……它们见证了太多,包含的绝望与希翼宛如被分裂为两仪的深幽潭水,清澈而浑浊,时不时有涌冒殷红的液体。 不愧是被称为不祥的“鬼瞳”。 可他为什么会觉得,鬼瞳眼中的世界比它们本身更令他恐惧颤抖。 寇非回到红枫林宅院时,宋汐正在指挥傀儡做饭。他卷下袖子走出厨房,招呼着一脚迈入门扉的寇非去静室。须臾,便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静室桌上。 寇非往碗里瞄了一眼。很好,又是混沌面。他不禁微惊:“你到底有多喜欢面?我们已经吃了一星期的面了,早中晚都是,我现在看着面条就想吐。” 宋汐也瞄了他一眼,毫不在意拿起筷子将头埋进碗里,呼哧呼哧咀嚼着面条道,“有本事你别吃啊。” 傀儡适时的将几碟爽口小菜递上。寇非早已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形,但面对那张与宋婉一模一样温如水的脸仍然会怔住,小心翼翼道谢,“谢谢。” 傀儡无名字,或者说宋汐压根就不想它们顶着这张脸却拥有其他的名字。他动作极快的将自己眼前的面碗消灭见底,眼角一转,瞄见寇非磨磨蹭蹭的挑起一根面,左看右瞧,再慢悠悠的放入口中吞下,动作迟缓的如同在逼迫自己喂□□。当下宋汐的火彪了起来。 他猛地拍案而起,骂道,“不想吃就别吃,有谁逼你了!至于这样做样子吗,当自己多金贵来着,我家的东西当真入不了你的口了!?给我把碗放下!” 自从寇非醒来后,他的脾气就一发不可收拾的朝着随时随地被点燃的火把靠近。左看右看寇非,就是瞧他不顺眼,吃个饭打个哈欠睡个觉,都能轻轻松松挑起宋汐的怒火。 宋汐感到这样的日子不能过了,他可能不能等到寿寝终老就会心肌梗塞而去陪姐姐了。 所以,他下定决心将人赶出去。管你是鬼瞳附体,还是怨鬼缠身,下次再看见寇非这张蠢脸就一巴掌糊上去,打断腿也不开门放人! 他的视线从面碗转到寇非的双眼,惊异的发现多日前黝黑明亮的瞳孔被殷红所侵占。那双形状尚且优美的眼眶内紧紧的躺着两颗森森血红的眼珠,诡谲异常。他皱着眉头盯了许久,终于恍然大悟,这便是在情绪激烈下呈现的“鬼瞳”状态。 心中微有诧异,临到嘴边的逐客令转了个急转弯,变为单纯的关心,“你的眼睛,没事吧?” 寇非优哉游哉的摇头,“没事,今早上出门时就变成这样了。别说,还挺好看的。说起好看,我记得你好像还抓住了个女孩吗?放出来给我看看呗。” 他的话题转的毫无技术含量,宋汐却不打算多问。他能看出,有着夏天记忆的寇非比初见时更加的谨慎,也更加的油嘴滑舌,不好套路。 啧,麻烦!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穿着电视里常见的黑色哥特式萝莉装,原本瘦弱平庸的身材隐藏在华丽颓废的衣襟下,显得自身更加柔弱无骨。她有着头利落的单马尾,长长的黑丝直下落到纤细的腰间,单薄的双肩随着抽泣的动作在空气中一上一下细微的抖动。 她似乎极为伤心,空白的眼眶内溢出殷红的液体,却因为惧怕上堂坐着的宋汐,上嘴唇紧紧抿着下嘴唇,生生将撕裂的狼嚎吞下肚,以至于毫无自觉的将樱桃小嘴咬下一块肉来。 忽然她猛然抬头,即使眼眶内一片空白,但寇非知晓她在盯着自己。女孩望向他,随即整个身子开始剧烈的颤抖成一个筛子。她的神情极为不自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得到念念不忘的礼物般的极致兴奋。最终委屈占了上风,她开口,嘴里说着恳求的话语,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宛如一张无波无澜的白纸。 “求您带洛洛去见见哥哥,哥哥不能没有洛洛,洛洛想要哥哥……” 寇非忽然想起他是在哪见过这张脸。 ——百安岭。 当洛远山将他诱骗至装着顾泽的棺材前时,他曾经在祠堂上方看见过一张照片。照片陈旧,边缘泛黄有着深浅不一的污渍,照片中心却清晰的映照出两张有着七八分相似眉目的脸。一男一女,女孩是面前这个小怨灵的模样,而男人,将照片上的人的样貌再往前几年想象,俨然是洛远山年轻时的样貌。 洛洛,洛远山。寇非在“夏天”的记忆里曾耳闻过一个传闻。榕皖边缘有着一座古典古色的宅子,宅子里住着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妹妹娇小可人,温顺纯良,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柔发,最爱做的事便是捏着小裙子跟在兄长身后,转来转去。兄长英俊迷人,每日西装革履收着数不尽的佳人情书,最爱做的事便是哄骗着自家幼妹换上甜美精致的服装围着自己转悠。 妹妹全心全意信任着兄长,将这个男人视为自己的一切。 在那座鲜有人迹的宅子里,有人偶然看见妹妹娇嫩鲜美的容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随时可以展翅离去的彩蝶,于糜烂花香中翩跹起舞。从未有人注意到宅子内还存在着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们的目光全被沐浴在熙阳金色丝线下的娇美身影深深吸引,眼里再装不下其它。 后来,榕皖大火,洛家的宅子遭受牵连,许久一段时间内再无人踏足那片土地。直到某天偶然邂逅的学生突然恍然惊觉,宅子内再无甜美女孩的身影。 夏天便是在那时遇见了她,用僵硬的四肢撑着一把破旧红伞,用本能的舞步躲在不知名的角落,不知休止的跳着曾经的舞步。最令他在意的是,女孩的腹部有着被利刃割裂的痕迹,似乎有人从小腹从取出过一样“物件”。 夏天跟着夏秋学过医术,他比划着用双手于空中弄出一个圆,正好是女孩小腹的洞口的大小。 ——一个“遗腹婴孩”的体型。 第59章 一汐别离 第二天,有学生发现了女孩的遗体。 在她曾经跳舞的地方,埋藏着她腐臭的躯体,和她腹中未出生的遗腹子。 最后,警局带走了女孩的兄长,却被他中途逃脱,不知所踪。 夏天的眼睛可以看见死后的女孩,从她断断续续、无语伦次的疯言疯语中,他了解到了真相。 女孩的兄长对女孩有着病态的占有欲,他不能容忍任何可以夺走女孩的存在。 ——“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喜欢你的人太多,所以你从未注意过我的存在……可我却知道你的一切,因为我是看你看的最久的人……二十四小时在你身边……” ——“所以,请你看我一眼……” 女孩被囚禁在曾经跳舞的土地下。被她视为一切的兄长为她量身挖掘的地底,没日没夜放着舒缓甜蜜的歌谣,哄骗着女孩一次一次踮起破烂出血的脚趾为他一人起舞,随后便是暗无天日的侵/犯,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他掌握着绝佳的心理控制术,他的暗示令女孩令无处可逃。 在春水随着季节的降临溢满这片土地,逐渐消失对外界一切感知的女孩在晃悠无可止的梦境中,终于混乱了自己的记忆。在她全新的记忆中,她爱恋着自己的哥哥,无法停止的爱恋,直到大脑脱离身体的控制。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哥哥的身影,带着微笑一遍一遍的询问为何抛弃他,为何抛弃他们的孩子。 在痛苦与忏悔中,她的身体在春水的灌溉下逐渐冰凉。 女孩被永远埋藏在冰冷的地底,夏天眼中却出现一个拥有着病态执念的宛如人偶般的女孩。 寇非安安静静的看着洛洛似疯魔似癫狂的举止,直到最后她满目血泪的悲嚎请求。 “请您救救哥哥,只有您能救哥哥,洛洛必须救哥哥……” 寇非默然,从始至终未发出支言半语。 反倒是宋汐突然掏出符箓对着女孩的面门拍了过去,在即将贴上女孩肌肤时被寇非挡了下来。 “它想害你。”宋汐的脸黑了又黑,看着洛洛就像看着一件恶心极致的残渣,“你刚苏醒灵魂本来就脆弱,只要你答应帮它,它就可以以此为契机占据你的身体——这是那些不入流的小鬼们下三滥的手段,也想瞒过我?!谎话连篇的东西,当初就该一巴掌拍得你魂飞魄散,居然还敢利用我来骗我的人!?痴心妄想!寇非你给我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收拾了!!” 宋汐清楚寇非是个聪明人,在从梦境苏醒后更是对这些魑魅魍魉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他原本打算着只要他一动身,自己就将那小鬼给解决了。谁知他等了又等,终是没等到寇非主动移开身体。 霎时,脑海中闪过一点亮光,他蓦然收敛所有凶神恶煞的表情,目瞪口呆的盯着面前的青年。 “你——想帮她?!它会害死你!!”他似乎看见了天大的笑话,那符箓的手指开始不自觉的颤抖。他干笑了两声又猛地抬脚踹倒一旁的椅子,急剧的喘了两口粗气,盯着寇非想发火,却瞥见他苍白胜雪的面容,又极力忍住了。 洛洛躲在寇非身后,哆哆嗦嗦颤抖着身子,用充满恐惧与惊愕的目光警惕着他突然暴动。 虽然在她那双空白的眼眶内,只剩下血水源源不断的溢满再流出,根本瞧不出一点畏惧。 寇非等着宋汐怒火一点点收敛后,平缓无波的开口,“无论它说的是真是假,我都要去看看洛远山,我总觉得从他身上就能找到夏暖……运气好的话,可能还会找到宋嘉庆。我必须去看看。” 宋汐毫不留情的拿眼神刺他,冷哼一声道,“我也能帮你找,干嘛非要这些不干不净的?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一个人出去有多危险?你身上的两个灵魂还没有完全融合,如果有人乘机把怨灵恶灵投在你身上,你的身体就会马上被占领,你的灵魂就会魂-飞-魄-散。” 他故意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目的在于将寇非唬住,后续情况他来解决。可是面前的青年仍然一脸的云淡风轻,用类似于谈论“啊,今天天气真不错,咱们去踏青吧,啦啦啦啦啦”略带嘲讽的表情静静看着他,直惹得宋汐暴脾气一把飙升。 寇非比他冷静多了,眼见宋汐要撸袖子扔符箓,他便开始熟悉的顺着“撸毛”。 他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以你这样的热情,是追不到我的。” 宋汐:“……”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拳头越来越痒了是怎么回事? 寇非接着道:“你看,现在我想找夏暖,你想找宋嘉庆,线索又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不去走一趟,岂不是对不起在你这白吃白住了一个多月?汐儿乖乖啊,哥哥保证会平安回来,以这碗混沌面的名义起誓。” 宋汐:“……”不,不需要你起誓,我也完全感受不到你的诚意。还有汐儿是在叫谁?我吗?信不信我分分钟灭了你!? 宛如心有灵犀般,他心底刚冒出疑问,寇非便一脸和煦清风的微笑对他说,“汐儿是舍不得哥哥吗?放心,哥哥绝对不会抛弃汐儿,即使是死也会让汐儿亲手来收尸,绝对不会让其他人把哥哥葬在汐儿的视线之外。” 宋汐:“……” 宋汐:“……” 绝对要灭了你,魂淡!!! 宋汐当然不会将寇非灭了。可是经过寇非这么一搅和,他的怒气也熄了大半,剩下的小部分里是装的得对寇非满满的无奈与心累。 他重新向面前的男人看去,他仍然微笑着宛如清风和煦,可是他的身后却似乎隐藏着人人畏惧的万底深渊。宋汐看不出,也不想看。对他而言,顺心而行是他此生唯二的追寻。既然不能劝阻寇非,那便只能拖延到他解开姐姐留下的盒子之后。他冥冥中有种感觉,近段时间内决不能让寇非踏出他的视线范围外,否则将会发生令他追悔莫及的事。 他用模糊的话语将寇非搪塞了回去,既没答应他的出行,又没否决他的决心,临走时还专门在寇非暂居的房间外设了禁制,防止人偷溜。 可他千防万防,却忘记“家贼”难防。寇非用他以前给他的符箓骗过傀儡们,将自己放了出去。等宋汐亲自端着早食来敲开房门时,发现的便是空荡无人的卧室,和一张字迹清秀内容委婉的“离家出走”纸条。 宋汐:“……” 有本事别回来! 回来我就弄死你!! 他心中愤恨,面上却是一派焦急慌乱。 那重新被他抓住的名为“洛洛”的小鬼早就被他关进“小黑屋”,却仍然在他不注意的情况下逃脱,不用想也知道它现在应该就跟在灵魂脆弱的寇非身边。而他不能踏出宅院,傀儡们又与小鬼的力量悬殊,断不能将人夺回。即使寇非身上有他的符箓能保住一时的安全,也保不定遇上大麻烦无法脱身…… 他呆愣的望着端着的面碗,眼眶内的视线竟渐渐模糊成一片水色,荡着凉风吹落至汤汁内。 这,也许是,他和寇非最后一次相见了…… 啧,真不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 “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喜欢你的人太多,所以你从未注意过我的存在……可我却知道你的一切,因为我是看你看的最久的人……二十四小时在你身边……” “所以,请你看我一眼……” ——摘自韩露短篇集1《巴洛克·茧》之《零号病院·隔离观察室》 寇非离开宋汐是注定。他永远不会理解宋汐是以怎样珍惜的感情去对待他,就如同他永远不会明白夏暖曾经是如此眷念着他的温暖。 想完结了,是时候把小心肝牵出来遛一圈了。 第60章 青山远洛 寇非从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在未苏醒夏天的记忆前,他的命属于“寇非”,那个和他人有着“一生一世,引路为友”誓言的清俊男孩。因为记忆中出现太多的断层而让“寇非”永远无法找到那个他想要守护一辈子的人。痛苦与悲伤,遗忘与深情,在属于“寇非”的生命中,吞噬着他的一切。 而从那场有着极致樱花林的梦中苏醒后,这具身体的意识被“夏天”占据。他有着冰霜冷漠的幼年,带着最爱的弟弟在世间黑白中寻到最温暖的存在。那个有着温柔缠绵笑意的青年是他记忆中的一切。自从夏秋死后,他的一切便只剩下血迹斑斓,宛如生命最后的狼嚎。 作为“夏天”时,他想逃离夏秋身死的真相,反而令自己被绝望与愧疚缠绕,无法自拔。 作为“寇非”时,他想逃离王珏消失的事实,反而令自己深陷痛苦与恐惧,遗忘万千过往。 他经历了两次“逃亡”,每一次都令自己遍体鳞伤、无药可医。 可是,现在,他不想逃了。 无论是“寇非”还是“夏天”都必须对自己曾经的选择负责。 他的记忆一向很好,因此可以记宋汐曾经告诉过他的每一句话,其中就有关于“现在宋嘉庆身体内是谁”的推测。 宋汐曾经说过原本的宋嘉庆是因为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下禁术“招怨”,一时不察出现意外才命赴黄泉。而他招来的怨灵执念太深,无法从身体内驱逐,导致“宋嘉庆”的壳子被一个孤魂怨灵给顶了去。 而那个怨灵唯一的特点是——对“寇非”的执念极深。 寇非曾经猜测那个怨灵是王珏,后来得到夏天的记忆后才发觉并非如此。 王珏的执念是“引路人”,即使他变成孤魂野鬼他仍然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寇非”。保佑心念之人平安喜乐、康定一世,这是王珏的执念,他断不会做出违背此条的举动。当他又对寇非有着超乎异常的占有欲,不想与任何人分享“寇非”。因此他才会刻意的纠缠寇非,并制造事故除去寇非身边的人。 第一个遭受此罪的人,是顾泽。 王珏不想顾泽在“寇非” 身边碍眼,便在两人独处时准备伤害顾泽。却不知,在那晚在旧校舍内的除了顾泽,还有顾泽曾经的爱人——郁子麟。郁子麟保住了顾泽一口气,并让沈君清将他救走。而后因受伤的顾泽身边一直有人在照看,王珏才不得已放弃以顾泽伪目标,选择暂时消失。 顾泽的日记就是最好的证据,郁子麟被埋藏的旧校舍正是顾泽当时出事的地点。鬼魂力量微弱,但顾泽是郁子麟的爱人,即使是失去身前种种记忆,他仍然记得他,依旧毫无顾虑的挺身而出。 寇非曾见过不少这样的事例,他清楚一个有执念的鬼魂突然爆发的力量会创造出怎样的奇迹。 王珏便是此时存在于“宋嘉庆”体内的怨灵。 可是在得到夏天的记忆后,他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同样可以做出相似举动的人。 ——夏暖。 如同王珏执念着“寇非”,夏暖对“夏天”的执念同样达到令人恐惧的程度。 而现在,“寇非”便是“夏天,“夏天”便是“寇非”。 毫无疑问,如果顶着宋嘉庆壳子的是夏暖,他会做出和王珏一样的选择。 欲杀亲近之人,再取而代之。 寇非深吸一口凉气,再缓缓吐出。 他曾经并不懂夏暖为何会选择将夏秋推入火海,最后才隐隐猜到冰山一角。 也许,在夏暖的心里,夏秋永远是“外人”。 洛洛坐在寇非身边,低着头颅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寇非听了一会儿,觉得曲调很熟,但歌词听不清。他们坐在一辆空荡的公交上,寇非用仅剩的一点钱买了两个人的票,在司机不解的目光下投入售票口。沿路风景流水一般逝去,荡荡悠悠,激起一圈圈涟漪,混合着洛洛的歌声,竟然有一种引人深眠的错觉。 寇非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从玻璃窗的倒影里数着洛洛轻起轻合的朱唇,突然灵光一闪,问道,“洛洛,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被人打断歌声,女孩也不恼。她缓慢抬头,空荡的眼眶望向寇非的方向,唯唯诺诺道,“好、好的……” 寇非道:“洛洛你——喜欢刚才那个凶巴巴的人吗?” 洛洛娇弱的身躯颤了颤,空白的眼眶内有血色若有若现,“……不……” 寇非一面“意料之中”的模样点头,“嗯,我猜你也不喜欢。但,洛洛,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如果这次我没有平安的回去,你帮我传一句话给他好吗?” 洛洛唇瓣微微抖了抖,良久后才在寇非微笑的眼眸中应下,“好……” 寇非笑道,眉色间满是释然解脱。 “你告诉他,” “我——” 车窗外有急促的车鸣声响起,将车窗内清俊青年的后半截话全然覆盖,只留下一阵余音颤颤,吞噬着青年温暖眷恋的笑意。 寇非再一次站在榕皖樱花林入口时,已是伴晚。再一次看见这片宛如无边无际、永远泛着绯红糜香的花林,寇非在此前设想的诸多心境皆被释放。 真是糟透了。 寇非自嘲,双腿却不知不觉迈开步子。 樱花瑟瑟,带着微凉的露珠流淌在单薄花瓣缝隙间。寇非走了一步远,才想起身后还有个小怨灵宛如背后灵般的跟着自己。他转身,伸出手拦住了面目表情跟随着他的哥特式女孩。 在女孩困惑的抬头望向他时,他轻声道:“洛洛,别跟着我了。” 女孩咬咬嘴唇,上嘴唇紧贴着下嘴唇,又分开。寇非知道她想劝说自己留下她,但他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寇非抢在洛洛开口前道,“洛洛你的裙子真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美的裙子。” 女孩的瞳孔有一瞬的紧缩。 “‘用新鲜的人血一层一层的侵透再晾干,最后就会变成漂亮的黑裙子’,我虽然忘记是在哪里看见这样的话,但是没想到还真的有人会这样做。尤其,这个人还是你,洛洛。” 洛洛出现的那一刻,寇非就知道她身上的异常。虽不知为何宋汐看不出,但是他看的一清二楚——是人血啊。洛洛漂亮的小裙子上浸满了殷红的血液,一滴一滴,绵绵不绝的滴着,从门外到门内,从虚空到尘埃。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洛洛,洛远山已经死了,对吗?” 第61章 游女与稚子 寇非的话像一记重锤冷不丁的砸向洛洛,洛洛依旧面目表情的盯先寇非的方向,空白的眼眶内却有血色缓缓溢出。她惊恐的后退几步,又猛地向前方的人怀中扑去。娇嫩的身子甚至还未触碰到那人的衣角,便被那人淡然躲开。 洛洛毫无防备的摔倒在地上,精致的脸蛋被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刺啦的声响。她的眼眶内无波无尘,空白一片。冰凉的土壤侵蚀着她单薄的骨梁,如同那个被春水浸透的地底,她在绝望中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微鼓的小腹早已死去温度。在她的体内被她视为救赎的孩子早已逝去,他甚至还未睁眼看到这世界一眼就失去了存活的资格,变成一块可随意抛弃的肉块。她没有后半生,短短的前半生在洛远山的禁锢下度过,毫无意义而言;她没有来世的约定,今生的遗体被埋藏在春水覆盖的地底,等待着不知名的人发觉。 疯疯癫癫的成为一个惹人厌恶的“怨鬼”,她浑浑噩噩的活在由自己编织的梦境中,宛如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可怜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目标,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成为执念最深的诡异存在。 她只知道直到某天有人找到她,告诉她只要能夺取寇非的身体,她就能重新“存活”。 没有目标,抛弃执念的洛洛恍然间认为这是她最后唯一的机会。 错过,便是永恒失去。 所以,在被寇非躲开的那一瞬间,她突然间想要狼嚎大哭,疯癫的指责、诅咒。 明明世界上幸福的人那么多,为何就不能让一个机会给她? 哪怕只是一个怜悯的眼神,也能将她从地狱中拉回。 寇非的声音混合着樱花林特有的温润潮湿,糜烂的像不愿苏醒的梦境一般令人不忍放手。 “洛洛,你果然只能游荡在由别人编织的梦里,没有退路。” 榕皖的樱花似乎永远不会衰败,遮天蔽地的樱花纷纷飒飒,层层叠叠的红云吞噬天地,映照着整个林子宛若酒鬼醉生梦死的梦境般颓废如人间,艳丽若山魅。在这糜烂花香中,有一人踏月而来,翩然而至。 脚下是柔软的花毯,行走间会发出暧昧的水声。寇非闲情逸致般缓缓走在这片曾经二度改变着他命运的土壤上,心中兴起的不是心酸痛楚,反而是意料不到的平静解脱。 樱花林中不知何时泛起一股白雾。远视时浓厚得如同地毯般将人束缚其中,近视时却只是一两缕若有若无的雾痕从侧身滑过。洛洛千方百计,甚至不惜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将他从宋汐那骗出来,自然是有备而来。 樱花林中有古怪。纵使寇非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他撇下洛洛走进花林,看清陆续出现的人影时,他不可避免的感到心中一阵刺骨冰凉。 ——那是五个半大不大的孩子。 三个男孩两个女孩,他们嬉笑着从寇非身后的白雾中跑出,再嬉笑着从他面前跑远,消失在另一端的白雾中。 最后一个孩子跑的太急,直愣的撞上了他的后背。 这些孩子没有实体,寇非的视线顺着他们瘦骨嶙峋,仿佛天生营养不良后天饱受饥饿的小身板,下放到漂浮无一物的脚下。静静的看着他们与他擦肩而过,在一个接一个跑远。寇非看见这群孩子在白雾中冲他挥手,示意着他的参与。 直到后背一凉,宛如猝不及防被冰棒冰了一脸般,寇非艰难的收回自己的视线。往误撞向他的孩子看去,却发现一双空荡荡的眼睛直直盯着他,黑黝黝的眼眶里是深不见底黝黑。 对视一瞬,男孩动了。他冲维持着伸手想要扶住他的寇非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微笑,参差不齐的獠牙在莹白的月色下闪着阴森银光,嘴角留出的殷红血液和嚼碎得破碎的肉沫沿着他骷颅的脑袋直直向下流淌。 他似乎认出了寇非,兴奋的叫着,尖锐的声音如同布帛的撕裂声。 “啊啊,原来是老师啊。这具身体可比原来的看上去更美味啊,好香。” 寇非收回即将触碰到他的手指,笑盈盈道,“是啊,老师回家看看。” 男孩的目光透视镜般将他从头扫到尾,阴森的獠牙间微不可见的淌下腥臭的液体,却被他自己抬手拂去。他将头低得极低,小声嘀咕着。 许是樱花林太过安静,寇非略一细心便听清了他的嗫嚅。 “不行哦,一定要忍住哦……这是老师,是那位重要的人,不能吃……一定不能吃……” 寇非听得毛骨悚然,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实在对他口中的“那位”感到深深的疑惑。深思熟虑后,挤出一张小脸小心翼翼的询问,“那位……” 他的话未尽,那边的男孩已经为他“不能吃老师”找出一个能说服人心的“理由”。 “既然老师以前请我们吃过东西,那这次就放过老师吧。老师下次可不能再一个人出来了,毕竟您看上去太香了,我怕我们忍不住。” 说完他还不甘心的瞟了寇非一眼,垂涎三尺的模样让寇非产生一种如果不是找好了理由不能动他,就会立即扑上来。 白雾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嬉笑声,男孩难舍的望着寇非,最后仍然一步三回头的跟随着同伴跑进白雾中,消失不见。 寇非嘴角的微笑在那一瞬凝固,他仿佛化身为了一座毫无生命的雕塑,僵硬着维持着那可笑的和蔼举动。直到寒冷雾气前仆后继的涌入他的体内,他才一个激灵从冰寒中惊醒,颤抖着看向自己空荡的手掌。 那里有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有一缕血迹从掌心流出,顺着指尖流向脚下覆盖着重叠花瓣的土地。 不知识何时划出的,但绝对不是在进樱花林之前。 男孩最后望向他的神情中有不舍,更多的却是遗憾。 寇非不解他的遗憾从何而来,现在他知道了。 耳畔有陌生而熟悉的利刃滑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寇非的心脏在一瞬间提到嗓子眼。 他坚硬着听着滑行声渐行渐近,眼角的余光于茫茫白雾间认出一片殷红艳丽的裙角。 那是曾带给他无数噩梦的人,带着利刃来到他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游女”——对应本文第七章; “稚子”——对应本文第三、四章; “红裙”——对应本文第六章。 猜猜看,下章会出现谁? 第62章 红裙与黎明 寇非对红裙女人的记忆停留在那个漆黑冰凉的夜晚。 尖锐的利斧滑行在湿润的地面,重叠的花层被分割,遗留下断断续续的刻痕。殷红的裙摆如同暗夜最边缘的星辰,吞噬着一切,毁坏着一切。女人轻吟着不成调的音符,风拂过过长的发丝,露出精致狰狞的面孔,如同厉鬼。 寇非深深恐惧着她的出现。因为只要一看见她的身影,他就会想起宋婉死去的那个夜晚。 恐惧、无助。 弱小、挣扎。 那晚没有莹白月色,寇非却清晰的记得那个温如水的高挑女孩身上的每一处血痕。 如此触目惊心,令他倍感厌恶自己曾经的懦弱。 划痕声渐行渐近,寇非的脚下却如同承载着千斤重石,挪不动,移不开。大脑被迫陷入一片混沌眩晕,他被禁锢着束缚于此,双眼泛起阵阵黑雾,似乎下一秒便会绝命昏迷。 幸运的是,在他晕倒的前一秒他被人拉离了原地,并隐秘躲藏远去。 不幸的是,救他于水火之间的人此刻正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抵在他暴露的脖颈间。 视线往下望去,这应该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孩,握着手术刀的姿势娴熟优雅,指骨完美透明。寇非被挟持,却仍然情不自禁的在心中惊叹——真是一双天生该握手术刀的妙手。 这时,被他惊叹的“妙手”主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秀俊雅的脸。 寇非心想,祸不单行。 脸颊猛地一冷,寇非条件反射的向旁躲去,却仍然被男生手中的利刃划开一道不浅的口子。随即是刺痛袭来,有温热的液体从面颊肌肤里层中流出,划过他的脸颊,缓缓滴落至地面。 眼见一刀未能造成重创,男生眼神一凌,一手擒住寇非的脖颈,一手手起刀落的想再添一刀。 他的力气极大,寇非全无反抗能力的被他全全压制,动弹不得。有银白光影至暗红瞳孔划过。寇非一时情急,急切喊道,“小黎明?” “老师就不能叫对学生的名字吗?”男生的声音有着一股子温和谦虚的柔感,即使面上充斥着浓厚的狰狞疯癫的气息,单听声音也会让人失掉一层该有的防备之心。他缓缓睁开紧闭的眼帘,黝黑的眸充满是癫狂,“学生叫李明啊,老师。” 他笑着,换着手势将手术刀柄握在手中,刀刃对准身下人的双眸,如同屠夫将罪恶的屠刀对向待宰杀的猎物。却在最后仅距毫米的位置时停住,于刀柄后露出笑眯眯的清俊脸颊,问道,“老师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了你——老师知道黎哥哥在哪吗?” 寇非:“……” 李明笑道,笑容中却无一丝笑意,微睁的眼眸中甚至满是郁气,“上次不留心让老师跑了,回头一看黎哥哥竟然也不见了。学生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找到他。那天只有老师你来过,一定是你带走了黎哥哥。” 寇非:“……” “当初找你来我这的人,是黎哥哥。他只相信你,如果他想要离开我,最有可能的便是去找你帮助。老师,我求你告诉我,黎哥哥他去了哪里?”月光从他身后溢出,他的脸隐藏在黑暗的阴影中,眼角却有一丝水波不经意间泄出。 他此时的样貌与寇非初见时相差甚远。那个会嚣张的用强硫酸泼他的男生,现在只是一个失去心中所有信念、万念俱灰的废人。 寇非终于认清这人是谁了。 可他宁愿永远都不会认出。 在存在于“夏天”的记忆中,他曾见过这样两个孩子。 一个有着清秀俊雅的相貌和温和的气质,一举一动皆能如画;一个全身漆黑如同暗夜里潜伏的鼠蚁,终日散发着令人作恶的腐败气味。他们有着相差无异的相貌,却拥有着截然非同的心性。 前者是腐烂的秽土,后者是温润的珠石。 按理而言他们将有着交叉而过的人生,万不会有着交织的命运。 可是命运终是充满戏剧性。 秽土嫉妒着珠玉的完美,想要将他拉下万人瞩目的展台,喜爱令它陷入浑浊污秽的泥潭。 ——世界上最完美的“陷阱”是“爱情”。 所以,他成功了。 珠玉深陷他为他编织的美好“童话”中,将所拥有的一切抛弃,奋不顾身的奔向那个虚无缥缈的秽土怀抱。不同于秽土的假意,他的爱情真挚而热烈,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焰将珠玉本身燃烧殆尽,只为以同等的躯体不顾一切的去拥抱秽土。 原本是可歌可泣的一段佳话,寇非却知道“佳话”一定会被现实刺破,露出或悲或凄的尾音。从古至今,无一例外。 没人知道为什么那个引诱着珠玉下地狱的秽土会自杀,也没人知道那个尚存的疯癫珠玉在哪个世界的角落苟活着。世界上每天都有不幸发生,谁又会去关注离自己遥远无关的悲伤。 珠玉与秽土原本就存在着天与地的距离,单单因为一个刻意的骗局就能获得完美的结局,本来就仅限于童话。 寇非在榕皖生活十年载,血瞳为他带来的不光是明明灭灭的魑魅魍魉,有时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关于它们最深沉的执念。 此刻,他在李明身上看见的是——“悔恨”。 他道:“带走小黎明的人不是我。我从你那里离开后只见过他一面——当时他还在这片樱花林里。” 近在咫尺的手术刀晃了晃,李明的面色在不可思议与无比震惊中转换。他面色苍白,上嘴唇艰难的咬着下嘴唇,眼眸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他……” “别去找他,李明。”寇非打断他的话。那一声“别去”在轰炸在李明耳畔,他大力的拉扯着寇非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狰狞凶暴的怒吼:“为什么!!!” “就因为他所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由你带来的。因为嫉妒,你引诱他陷入禁忌的恋情,令他背亲散友,被最信任的人毫无留情的抛弃。而你呢?将一切罪恶甩锅后就任性自杀,让他背上害死爱人的罪恶感活着。现在你又想干什么?死前终于意识到他的好了,所以有了执念成为怨鬼?还是你想继续折磨他,所以不想太早离开自己中意的‘玩具’?!你太让人恶心了。” 李明全身一震。良久后,他才怔怔问道:“你,你怎样知道这些?” 寇非脱口而出,“小黎明告诉我的。”他唯恐这话对李明的打击不够大,补充道,“他有时候还会清醒,虽然清醒的时间很短暂,但他最喜欢重复的回忆你们在一起的前前后后。我问他曾经做过最遗憾的事是什么?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了什么?”李明潜意识里知道不能让寇非继续说下去,但他无法遏抑汹涌澎拜的渴求。仿佛在听见那个人名字的一瞬间,他的意识、他的情感、他的心脏都随着那人远去,再也收不回。 “他啊,”寇非故意停顿片刻,在李明急不可耐的杀人目光中说话最后的话语,“他说‘年幼无知总会做错事,现在想想自己可真天真得可爱’。他还说,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一定不会爱上不该爱的人,许下不该许下的约定。” 作者有话要说: 李明、李黎(小黎明)——对应本文第八、九、十章《兄弟(上、中、下)》。 来来来,猜猜看下次出场的又是谁? 第63章 吉他与阿泽 前一句话是真,后一句话是假。寇非想要的就是刺激对方,越刺激越好,所以真真假假又有何妨。 果然,他的话音未落,抵在脖颈间的利刃便猛地一松。李明似乎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般身形虚晃着向身后倒去。他原本在白雾中若隐若现的身体蓦然散出莹白光点,修长的身形在黑暗中晃荡,如同一张即可随风飘逝的破烂白纸。 可再看他的表情,时而疯癫的大笑,时而极具恐惧萎缩,既然陷入癫魔。 他用双手抱住头颅,恶狠狠的盯着寇非,仿佛要将他吞噬入腹。一眨眼,又死咬着嘴唇一副欲哭无泪、万念俱灰的神情。 最先寇非被挟持时,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不能和神志不清楚的疯子谈条件,便选择最快捷省的方式刺激对方。最好能一次性将疯子刺激得半身不遂,再无威胁的可能。很显然在李明松开手术刀颓然痛苦的抱着头时,他知道自己成功了。而且,效果显著。 于是,他准备下剂猛药。 “没有人有义务爱他人一辈子。李明你得到太轻易,等到失去时才明白自己错过的是曾经求之不得的珍宝。对于你这种人,我只能说——活该!” “你的心早就腐烂得一干二净,更别替灵魂。只要沾上一点,便会恶心呕吐。” “小黎明一定也是这样想,所以他才会离-开-你。” 压制身体的力量消失,寇非用眼角余光注意不远处正发疯的李明,一边用话不断刺激他,一边小心翼翼的捡起李明不慎落下的手术刀。当把手术刀收入怀中,他的话也说完了。抬头张望时,却发现李明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下层层白雾深处尖锐痛苦的嘶吼。 有时候生命中会出现一个人,他或完美或欠缺,可是他会是第一个用尽全力去爱你的人。同时,也将会是最后一个心甘情愿为你抛弃一切尊严、生命的人。如果,你有幸碰到这样的人,请拽紧他的手,不要松开。他是独属于你的礼物,谁也抢不走。除了你。 李明永远不会明白他错过的是独属于他的救赎。所以当他终于开始追悔不及时,悲剧早已猝然降临。 今夜的樱花林早已不平静。暗夜的野兽低吟着弦歌,月色交缠下有琴音弥漫。 在看见李明时,寇非隐隐约约猜想这次想要在樱花林中找人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摸着怀中剩余无几的符箓和刚获得的手术刀,他对宋汐的思念宛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虽然宋汐是凶了一点,但是至少对他是真大方。符箓想拿就拿,宅门想出就出。除了最后拒绝他出门的意愿并将他锁在屋子里外,红枫林宋宅的确是一点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如果这次能活着走出榕皖,他不介意陪着宋汐一天吃三顿面。 真的,不介意。 李明的逃离倒是给苦寻出路的寇非指出一个方向。他向着李明消失的方向前行,白雾在他身边飘然汇聚,又悄然消散,如同流水般将他推向不知名的深渊。寇非在这深渊中寻觅了许久,直到一阵歌声飘向耳际。 歌声温柔甜蜜,音符夹杂着加吉他优美的旋律跳动在樱花林每一片飘散的樱花缝隙间,像极了情人间暧昧的耳语。寇非的脚步顿了顿,最后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轻弹吉他的人离他不远不近,寇非在一片白雾中瞧出那是个身材身材娇小的人影。再走近,寇非看清那人有着一头看上去就柔软好摸的半长黑发。那黑发发梢尖端带着点淡淡的红色,在月色下散发着诡异艳丽的气息。那人也察觉到了寇非的到来,见弹奏吉他的手指放缓,轻抬头,露出一张寇非极其眼熟的脸。 那张脸面目精致,气质温和纯良,一眼瞧上去便是饱受欺负的长相。 当然,只是瞧上去而已。 如果不是寇非与这张脸的原主人差点一起赴死,又为了圆原主人的心愿半夜闯进樱花林挖出一本日记,他可能真的会认为顶着这张脸的家伙都是软弱可欺的“兔子”。 可是,顾泽不是兔子,在他的心里有着股为了最终的心愿而付出一切的孤注一掷。 正是顾泽的孤注一掷唤起寇非想要得知一切、结束一切的勇气。对于寇非而言,顾泽这张脸他永远不会忘记。 所以,现在顶着寇非的脸,弹奏吉他的人,是谁? 夜晚的凉风带着醉意浮动在寂静的夜,寇非站在原地只觉得蓦然一股凉意从脚尖蔓延至心尖,全身的毛孔都在叫嚣着寒冷。 寇非有着一头灿金流发,无论何时何地,都像是黑暗中仅剩的光芒。它使顾泽像一只奋不顾身的飞蛾,明知前路艰险,仍然决意赴死——是救赎也是毁灭,是希望也是绝望。 弹吉他的人却是一头红尾黑发,静静存在于银白月色下,宛如沉淀已久的玉瓷。它使那张精致的面容有着鬼魅一般的艳丽邪魅,散发着诱人糜香——是堕落也是迷醉,是猎魂也是惑世。 那一刻,寇非宛如看见了世间最美的幽灵,尤其是当那人望向自己时,他感到整个灵魂都在为他沸腾。 这很不正常。咬着牙将心中诡异的错觉压抑住,寇非重新望向面前的人,殷红血眸中满是警惕,“你是谁?” 那人呆愣一瞬,寇非听见他的浅笑,然后一只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伸到他的面前,“没事吧?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但他们都叫我‘容泽’,那应该是我的名字。” ——容泽。 ——顾泽。 寇非恍然。在百安岭时,吴悦曾经叫过“阿泽”,当时他以为吴悦叫的是顾泽,可现在看来他叫的可能是眼前这个人。他竟然天真的以为,吴悦是因与顾泽亲近才有如此亲近的称呼?寇非突然有些想笑,略一思索,却又笑不出来了。 吴悦是宋家人,宋家讲究“因果轮回”,即使是被宋家除名的吴悦也不能逃脱。顾泽应该就是宋汐说的“阴人”,只要让他在死前产生极大的执念,死后便能成为怨灵。而吴悦只要将他喜欢的那个幽魂投到顾泽的身上去,便能使幽魂重新活过来。 吴悦“救过”顾泽,他最后害死顾泽也会符合宋家的因果轮回,不会使他遭受伤害。 顾泽因为想起了曾经的一切心生执念,最后死去时便会成为宋汐口中的“怨灵”,被幽魂占据身体。 那容泽就该是吴悦痴恋的幽魂吧? 难怪吴悦会一心一意的帮着顾泽去百安岭寻回记忆,难怪从百安岭回来后他便一直不曾进过顾泽的房间,难怪他会用甜蜜亲切的语气去呼唤“阿泽”,难怪…… 吴悦想要的仅仅是一个可以令他深爱的幽魂“复活”的容器,而为了得到那个容器,他欺骗了所有人。 真是,讽刺啊。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看,下次又又该收拾谁了? 第64章 童言与君清 寇非很想要紧紧拽住面前人的衣领去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可以处心积虑的去设下陷阱伤害无辜的人?为什么可以毫无愧疚的使用着顾泽的身体?为什么……还要出现在他面前? 容泽虽然顶着顾泽的壳子,可是他却有着和顾泽截然不同的气质。顾泽是黑暗中逆行的蛾,容泽便是引诱人堕落的魅。他仅仅是独处于黑暗中,也能照亮一方天地,诱人沉迷。 吴悦是不是就是这样被引诱着堕入一个叫“容泽”的深渊中,从此心甘情愿沦为一个被唾弃的疯子。 寇非看向前方,面前怀抱吉他的人有着相同的样貌,异同的气质。他靠着一颗樱花树轻柔抚摸着手中的吉他,白暂的手指划过质感优美的琴弦,轻吟的音符混杂着纷纷飒飒的花瓣,如同梦境一般美好。 容泽微笑着注视着他,眼中有着温润水波,宛如注视着许久未见的亲友。 寇非怀揣着心底连自己也不知从何升起的一丁点希翼,轻声问道,“你,你的恋人叫什么名字?” 他看见面前的人微怔,随即脸颊两侧泛上一层淡淡的红晕,衬托着樱花背景,使空气可充满着甜蜜暧昧的气息。他轻启薄唇,吐兰纳气间为打碎寇非最后的奢望。 “吴悦。我的恋人是吴悦。” 这一刻,寇非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名为“顾泽”的灵魂再也不复存在。 浑浑噩噩的告别容泽,寇非顺着他最后的指引向着白雾深处前行。他隐隐约约间感觉到,面前还有人在等待着他。也许不是人,也可能是孤魂野鬼。但不可否定的是,他们一定与自己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在黑暗中等待着与他重逢。 因此,在看见沈君清的身影时,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此时的沈君清很狼狈。他的腹部有一大滩陈旧血迹,用简易的绷带包裹着,殷红血液渗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变为黏稠的脏乱布帛。他的面上带着慌急,看见寇非出现的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晃晃悠悠的支撑疲惫不堪的身体站起,踉踉跄跄的向寇非扑去。 寇非面无表情的躲开,眼中无波无澜,一片死寂。 沈君清的背后是一幢破破烂烂的封闭小阁楼,破碎的玻璃窗和陈旧的墙角都在显示着它被遗弃的时光。在它从白雾中显露出冰山一角的那一瞬,寇非的全副身心都被它牵引,竟然无视了沈君清的存在。 万千杂绪从他心中摒弃,那幢阁楼有着夏天记忆中颓然凄凉的模样,有着寇非眼中最黯淡深灰的色彩。它是改变夏天、夏暖和夏秋一生的启点,亦是终点。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打开这扇门,门里有他寻觅已久的人儿。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陈旧木门时,有人从身后拽住了他的手。 沈君清用尽所有力气拉住他,想要制止住他前进的动作。身上的伤口有着尚未处理完好的痕迹,随着他的行动重新迸裂开来,溢出殷红不安的液体。他的呼吸急促,身体满是伤痕,似乎单单是站起便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可是,他抓着寇非的手掌却带着千万斤的重量,令寇非动弹不得。 寇非挣扎着想甩开他的压制,却发现自己糟糕的处境,只能冰冷冷道,“放手。” “不放。”沈君清向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以往平静的神情被释然代替。他像是终于见到好友的旅人,死死拽着对方却无法发出更多的感言。磨动嘴唇,他在寇非越来越冰冷的目光下,轻声道,“别进去,危险。” 寇非却丝毫不管他的劝阻,一心一意想要走进那扇命运之中的门。 可惜,沈君清拽得太紧,他一时之间竟难以挣脱。用力甩着手臂想挣扎脱身,他猛不丁的回头,回头望见沈君清在月色下的容颜,一顿惊愕竟毫无防备的震住了他。 此时银月一半躲在阴云后,一半照亮着大地。莹白的柔和光线经过层层叠叠的樱花林渗透,只剩下参差不齐的星碎光点,洋洋洒洒的倾泻在沈君清那张英俊而透着苍白虚弱的脸上,竟让寇非感觉似曾相识。 不是同居时朝夕相处的似曾相识,而是似乎彼此相识了许久许久,在那个年少无知的懵懂岁月中。 突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点星光。随后那点星光如同燎原之火,刹那间侵占他所有的思绪。 那是一个他绝对无法容忍的猜测,可是一旦联系沈君清出现在他身边的前因后果,所有的事情都在那一瞬逐渐明朗。 于是,他问:“沈君清,我们小的时候是不是见过?” 不顾沈君清蓦然猛变的神情,他怔怔道,“曾经有一对夫妻想要收养我和小暖,可是最后被人破坏了……我记得,那对夫妻好像也姓沈,他们其中有一人是退役军人。” “沈君清,是你抢走了我和小暖的人生对吗?” 寇非的脑海在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亮,如果沈君清不是当年那个打乱他和小暖被收养的孩子,他只需要用胡言乱语便能将这一篇揭过去。而如果沈君清便是当年那个人,那他…… 阁楼前,寇非离进入那扇引诱着他的门只有一步,可是他不断压抑着心中那股叫嚣着的渴望,将清亮目光投向拽他的人。他在等待,等待着沈君清能给他一个完美的答案。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听见哪一个答案,但他的心中却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意料之中,沈君清没有回答。他总是用沉默对待问题。寇非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转变了态度。他转身将另一只手放在沈君清拽着他的那只手手背上,用安抚的口吻轻声询问,“如果你告诉我,寇非就听你的话,不进去。” 沈君清深沉的瞳孔紧缩,他再没有多余的体力去强行制止寇非的行动,可是他心底同样也是万分不愿欺骗眼前的人。他拽着寇非的手愈发紧,似乎想要将这人镶嵌在自己身上,永远不放开,嘴里却泻出一声堪比无声的轻语,“是……” 空气在那一瞬窒息,寇非感到自己的心脏停止了所有的机动能力,身体也再也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纷纷扰扰,只余下那声轻得不能再轻的“是”在脑海中回荡。 “哈……哈哈,原来……” 原来真的是你啊! 寇非在作为“夏天”时,曾经有过一次可以改变既定命运的机会,却被一个半大的孩子以一句“怪物”打得一干二碎。后来……后来他们的世界就变了。 所有人看他们的眼光从曾经的惊异转变为了厌恶。毕竟曾经就算在孩子间有着各式各样的传言,但毕竟不是全部。而那孩子的一番话将他们推到了所有人面前,成为众矢之的。 于是,冷漠的更冷漠,漠视的更漠视,欺辱的更欺辱。 现在想想,似乎所有的不幸都是从那句天真的童言开始。 寇非有时会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个孩子的一番话,他和夏暖会迎来另一个人生吗?他们会拥有如同夏秋般温暖缠绵的亲人吗?他们会沦为如今这般孤独无助的模样吗? 可惜的是,这些都没有答案,亦不需要答案。 就如同,他与沈君清之间,无解。 作者有话要说: 再猜猜看,又又又又该轮到谁了? 第65章 阁楼与夏暖 也许,寇非会感谢因为沈君清他们没有被人领走,从而最后遇见夏秋。但是,他绝对不能原谅因为沈君清的一番话而使他和夏暖受尽欺辱,而使他们双眼遭受伤害。 沈君清紧紧注视着他,他不能从寇非毫无表情的面上看出一二,但是他能感受到那道来自寇非的视线挚爱逐渐冷却,似乎是所有的热情都在一瞬间消失,只余下冰冷的寒水。 心脏在那一瞬紧缩疼痛,他突然想要为自己解释,开口却是一段语无伦次的字词。 “我,我后来知道你们的事……因为我所以你们被赶了出来,对不起。以前我很喜欢你,但是那天看见你快被人领走,我很恐惧……我不想你离开那里……” 他声音越来越轻,直至消失。他缄口默认。他能解释什么?明明他是孤儿院里为数不多喜欢夏天的孩子,因为他的笑容是整座孤儿院里独一无二的风景,他甚至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会保护好他,保护好那个在他心中有着明媚笑容的孩子。 可是后来但他看见有人想要收养双胞胎时,他的稚嫩的心中竟然出现了无法遏制的恐惧慌张。他喜欢那个孩子在逆境中的笑容,可是如果那个孩子不再身处逆境,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这样的笑容了。 “长大后”是一个遥远的词,它可以改变年幼无知时拥有的所有,包括身体、心智、理想和家人。沈君清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那样有着明媚笑意的孩子,所以他在所以人始料未及时喊了出来。 ——“怪物”。 他想要的仅仅是将人留在孤儿院中,可是他不知道他的抉择是将两个孩子推入绝望的深渊。 后来,双胞胎被赶出孤儿院一个月后,他才知道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都说童言无忌,可是在沈君清心中他成了“虚伪”的代名词——他抢走了两个孩子的人生,自私的想着将来有能力后去帮助他们,这样他就能完完全全的拥有那个能触碰他心弦的孩子。 这样,孩子还是原来的模样,而他却成为了拯救他们的“英雄”。 听说双胞胎其中一个眼睛被毁,他更是陷入了无止境的自我责备中。在他心中那两个孩子是天使一般的存在,却因为他的缘故徘徊挚爱死亡与绝望边缘。为了弥补他们,也为了安抚他饱受折磨的内心,他选择了军人,选择抛弃一切来寻找他们。 沈君清拽着寇非的手劲越发大,他不敢放开,预感告诉他如果再一次放开,他可便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可惜的是,寇非可不管他放不放。沈君清现在的身体本就很糟糕,如果是以往他用尽全部力气也别想挣脱一二,现在却能趁着沈君清虚弱时挣脱开来。 此时,他的身后是一步之遥的阁楼,面前是狼狈不堪的沈君清。寇非注视着沈君清,他似乎从未认真思考过沈君清为何会对自己言听计从。现在想要是他心中的愧疚在作祟吧。 寇非在沈君清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一样被曾经的过往所束缚,一样的一无所有,一样的有着令自己畏惧的执念。 不同的是,沈君清找到了解开束缚的方式,而他却选择了逃避。 在榕皖当校医的“夏天”曾经天真的认为,守着这片他们一家三口生活的土地便能淡化所有的哀伤,最后得来的却是更永无止境的悲鸣。他在榕皖里见证了各式和他同样拥有着执念的人或鬼魅,无一例外他们都被“曾经”所束缚着,不敢做出任何改变。 包括洛洛,包括李明,包括顾泽,包括……他。 沈君清找到了他想要赎罪的对象,而他却仍旧在浑浑噩噩的追寻。 如果是作为“夏天”,他一定会放任这样的懦弱的思想。可是作为“寇非”,他却想要冲破这层黯淡紧密的外壳。 即使是以他这条命。 寇非深深的望可沈君清一眼,转身,在他无比惊愕的目光中推开阁楼的门,走了进去。 沈君清在看见他转身的那一刻猛地向前扑去,想要拉住他,伤口处却传来一阵刺痛,仿佛全身的额伤痕都在同一时间迸裂开。他狼狈的跪在由樱花瓣铺垫而成的土地上,冰冷的水泽侵入他单薄的衣襟,他的心在那刻堕入漆黑潮湿的冰窟,再无复苏的可能。 寇非原本以为进入阁楼后会看见许久未见的人,迈入后却双眸中出现的却是一颗硕大的樱花树。 在树下,他看见了披着“宋嘉庆”壳子的夏暖。 此时的夏暖虽然顶着宋嘉庆的身体,双眸却是一片殷红,可是寇非却知道那就是他的“小暖”,货真价实的夏暖。 夏暖低垂着头坐在树下,整个人呈现着寇非见过的乖巧模样,宛如一幅静谧的水墨画。而在这水墨画间寇非却感到有陌生的声音传来,隐隐约约间声音的主人似乎从他身边走过。寇非听出,那是曾经的自己的嬉笑声和记忆深处夏秋的无奈声。 ——“夏天”与“夏秋”从他身边插肩而过,来到夏暖身侧,而他一无所知。 这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在一开始心脏的揪紧后,寇非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梦中的他们还是曾经欢声笑语的夏家三口——有夏秋,有夏天,有夏暖。他们仿若从未分开般,在樱花树下打闹玩乐。 层层叠叠的花瓣铺垫成软柔绵绸的地毯,绯红的花林纷纷飒飒间染红无尽天际,三人的背影遥远而模糊,如同镜花水月,幽兰一梦。 寇非静静的看着樱花树下的三人,只觉得自己离他们很远,又很近。近到他可以一巴掌拍醒夏暖,打碎着个宛如玻璃球世界般的梦境。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缓缓走近,在夏暖身旁选了个适当的位置坐下,静静看着“夏天”和“夏秋”慢慢离开树下去往另一处玩乐,而夏暖用身体不适的理由拒绝着与他们同行。 此时的花树下,只剩下他们二人。 在未看见夏暖之前,寇非想了许多。他最先想的是质问,质问当年夏秋逝世的前因后果,而他与“宋嘉庆”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其次是追寻,追寻夏暖这些年以一人之躯到底是如何度过,有无受到欺辱;再然后是崩溃大哭……他想了许多,可当真正见着这人时,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此时夏暖的双眼仍旧无一丝波澜,可他在专心聆听着远处“夏天”与“夏秋”的一举一动,似乎分毫未感受到寇非的到来。 然后,他就被人拉入了怀抱。 夏暖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怔愣,无波无澜的瞳孔第一次出现泛动,泛动过后便是竭尽全力的挣扎。无奈,寇非实在是抱得太紧,似乎是想将他就这样紧紧抱着融合进身体内,竟让夏暖根本无法挣脱。 瑟瑟花雨下,两人合抱的身影令梦境中的一切静止。 寇非紧紧抱着梦中的人儿,感受着夏暖在自己怀中的温度,习惯性的在他细嫩脖颈间蹭了蹭,说出了他曾想了一万遍的开场白。 ——“夏暖,哥哥来了。” ——“别怕。” 怀中的挣扎刹那停了,寇非听见怀中传来一声小猫绒毛一般轻柔软绵的回应 ——“嗯。” 樱花飘落的声音与那声轻柔的回应遮掩了手术刀刺入心脏的动静与夏暖的闷哼,有一缕血迹从他嘴角溢出,却被寇非温柔的擦去。寇非单手抚摸着夏暖的逐渐苍白的面颊,看着夏暖眼眸殷红血瞳中自己的倒影,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将抽出的手术刀□□自己的心脏。 他说:“对不起,小暖。” “我本来不想这样做。” “但是,必须要有人去为夏秋和顾泽赎罪。” “别怕,哥哥会陪你……” 虽然因为身体在逐渐变冷,心脏的伤痕倒是显得并不如预想中般的疼痛,但是寇非仍然能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渐渐流失,握着手术刀的手也慢慢无力。当他撑着最后的力气抬头想要望向夏暖时,被他抱着的人却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反手将他揽入怀中。然后,寇非听见了小猫绒毛般轻柔软绵的耳语。 ——“哥哥,医生哥哥不是我杀的……我原本是打算救他的……” 他的喉咙似乎因为淤积的大量血液而受到堵塞,艰难的咳出大滩殷红液体后,将头无力的歪在寇非肩膀上。 ——“哥哥……还真是没有一点长进啊……” 他最后依恋性的蹭了蹭,将血迹蹭到寇非脸颊上,如同儿时被欺辱时的互相安抚。 ——“哥哥,我……” 脸颊上浓浓的血迹逐渐冷却,寇非所有的意识都随着夏暖的轻喃远去。 樱花洒下的花雨渐渐扭曲,变暗,最后成为模糊的黑白影像。 在离他们的不远处,“夏天”与“夏暖”正在仰望着盛开极致的樱花树,笑语阑珊间尽是温柔缠绵。 在终于失去所有意识前,寇非似乎感到有人在注视着他。 那目光熟悉而陌生,带着彻骨的寒意。 可是,他再也没有力气去睁开眼睛,所有的气力都被他用去握住夏暖逐渐冰冷的手掌。 十指相扣,再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不是终章,这不是终章,这不是终章。 重要的话说三遍。 第66章 终章 寇非与夏暖的葬礼在这个城市的深秋。 出于私心,即使早已知道夏天和寇非是同一个人,但沈君清在墓碑上只刻了一个名字。 ——夏天。 那场葬礼谈不上精致,也批判不出简陋,唯一的缺点便是——参加葬礼的人只有一个。 沈君清用尽所有办法去寻找“寇非”原本的家人,却发现任何通讯都是无用的徒劳,就连那位他与寇非初见时露过面的秦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若从未出现。 沈君清选择的墓地旁有几株濒临死亡、憔悴不已的樱花树。他知觉上感到,那对双胞胎会喜欢这样的环境。毕竟,虽然看上去下一秒便会成为腐败的朽木被尘土掩盖,但来年似乎还是会坚强的开出一两多娇嫩的花骨朵。 夏暖没有遗物,寇非却有极少的遗物——一枚边缘漆黑的戒指和一个陈旧的绣着“夏”字的平安符。 沈君清将这些遗物装如双胞胎的骨灰盒中,他想将它们安置在夏天与夏暖出生的地方,同时也是一切不幸开始的起点。 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墓地看望寇非与夏暖,他已决定今天就会离开这座城市,回到他应当回到的地方。 带着属于寇非和夏暖的骨灰与遗物,沈君清坐上远离的车辆。 那是一辆半旧不旧的出租车,司机师傅是一个年过四十的大叔。他有着油腻的宽大脸庞与身躯,一举一动间厚厚的肥肉可以抖上三抖。司机师傅是个热心肠的人,一路上几次试图挑起话题,却在看见沈君清沉默死寂的神情时给咽了下去。意识到对方根本无心与他交谈,司机师傅最后询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话题。 “呦,小哥,三个大男人坐一起不嫌累呀?要不要往前座坐一个?嘿呀,别说,你左右边的是双胞胎吧?长得真像!” 沈君清听见他的话蓦然抬头,在前座的反光镜内他只看见了自己孤单一人的身影。 突然,一辆大货车毫无警惕性的从拐角处冲出来,直愣愣的撞上行驶中的出租车。天旋地转间,沈君清将放在身侧的两盒骨灰猛然推开。骨灰盒的材质是特定的防摔,他又是选的最好的时机推出,竟让盒子仅仅是外表处有一丝摩擦外,再无破损的痕迹。 沈君清的意识在浑浑噩噩的沉浮。因为碰撞,他的脑袋恰巧撞上了一块尖锐的凸起。用头破血流来形容他此刻的狼狈也丝毫不差。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真切的感受到了死亡的来临。 幸好,寇非和夏暖的骨灰并未受到损害。 汽车的前盖被揭开,发电机在嗡嗡的鸣叫。沈君清在一片混乱中闻到了泄露出的汽油味,在他身下流淌了一地。昏暗的眼眸内除去一直死命盯着的骨灰盒外,似乎还有火光在蔓延。然后是“嘭——!”的一声巨响,沈君清的身体在炙热中逐渐模糊殆尽,化为焦土。 这场车祸引来了众人,有人尖叫不已,有人抓紧时间拨打急求电话,有人围观惊愕看热闹……却无人注意被抛弃在角落,紧紧挨在一起的两个崭新骨灰盒。 直到众人离去,那场车祸被警局的人记录在案后,才有人从身后的密林中走出。 吴悦掂量着手中的盒子,修长的手指如同恋人般暧昧的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痕并没有完全消失,隐隐约约间仍然可以瞥见曾经狰狞的痕迹。他的脸上带着得意而张扬的笑意,似乎从未为自己永久性的破相而产生一丝担忧。 他慢条斯理的将手中的骨灰盒打开,从中取出戒指和平安符,再稳稳地扣上。手指在盒子开口处一抹,便将曾打开过的痕迹全部抹掉。 吴悦的身后跟着一个人。他见那人一直将目光放在盒子上,便将骨灰盒递给他,态度谈不上诚恳。 “来来来,你要不要看看?好歹你们也算熟人。” 那是一个颇为英俊的男人,流着迷人的浅浅胡须,崭新的白大褂在随着微风轻轻摩擦,沉默而优雅。此时,他正用性感的嗓音义正言辞的拒绝着吴悦的调戏,“尊重逝者,是一个医者应有的良知。” “呵呵,对着被你设计害死的人谈良知,真是个好大夫。”吴悦嗤笑道,“如果不是你给我提供他们兄弟的消息,我还真不知道要继续找多久再找得到合适的身体和灵魂让阿泽活过来。赵楠,既然咱两都是一条线拴两蚂蚱,那就别谈谁比谁高贵。这话老子听了就烦!” 赵楠沉默不语,视线继续注视着吴悦手上的东西,这次从盒子换到了戒指与护身符。 他问,“只需要这两样?有几分把握。” 吴悦垫了垫手里的两样破破烂烂的小玩意,不在乎道,“如果你是说帮你复活心上人的话,有六成了。诶,你可别小瞧这两样东西。这戒指可以抹掉一个人的灵魂,这符可以吸取另一个灵魂温养它原本装着的灵魂……可惜,这符不是正品,效果难免差点。要说玩符,嫡亲的那帮家伙才是祖宗。对不对呀,宋家的前任家主?” 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林子中,闪出一个人。那人仍然是那身深灰葬服,举止投足间尽是傲气凛然。但吴悦却敏锐的发现他的面色苍白胜雪,那双习惯性斜着瞄人的眼睛下存在着深深的黑眼圈,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整洁,实际早已疲惫不堪。 于是,吴悦笑得更欢了。 “到嘴边的肥鸭子溜了,宋家主看上去不太开心啊。怎样?如果当初你同意我的提议,咱们‘一命换一命,一魂换一魂’,估计现在宋婉都能活过来给你洗衣做饭了。如今又摆出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难道又想把我抓回宋家家法处置了?” 宋汐静静看了他许久,继而轻笑,笑意却未达到眼底,“被赶出门这么久,你看上还是一样的蠢。你以为我真的不能把你怎么样了?宋悦,我以亡姐的名义立下誓言,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绝不留情。” 吴悦笑道,“那你来呀,就现在,用你这副傀儡的身体。” 宋汐:“……” 吴悦:“诶呦,我差点忘了。你自己作死把自己给困住了,哪这么容易出来?” 宋汐:“……” 吴悦:“你他娘的快说正事,老子还有约会,没时间陪你个没断奶的小孩玩!!!” 宋汐将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语气冰冷,“把他们二人的骨灰给我。” 这次吴悦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将盒子扔给了他,“你想安葬他们?你那地连个活人都不能进,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与你无关。”宋汐将手中的两个盒子拿好,悄然无声的来,又悄然无声的离去。临走前,他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赵楠一眼,眼中是深不可测的幽暗。 赵楠挑眉道,“他似乎全都知道了。你确定你答应我的事能做到?” “把温养好的灵魂移到活人身上,我的阿泽不就是这样活过来了。”吴悦耸肩,仍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哥两好似的拍着胸脯做保证,“放心,我这人没原则,但是答应你的事一定能做到。现在只要重新找一个阴人,就能把你那个……额,那个什么来着?” 他突然恍然大悟般惊道,“哎呀,你那心上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总觉得有点忘了。” 那一刻,赵楠所有硬朗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眼眸溢出的温柔能过融化一个深秋的寒冷。 ——“夏秋。” ——“他叫夏秋。” 作者有话要说: 寇非与夏暖的灵魂被拿去温养夏秋的灵魂了;吴悦在百安岭叫的那声“阿泽”其实叫的是他的恋人容泽;夏秋是赵楠的“心上人”,并非恋人。 原本大纲中,从红裙出来以后就算完了。没宋汐,更没吴悦。但总觉得突然完结好像说不过去,就加了几个人物进去。 这文,是兔子第一个完结的文。虽然曾经两度想要弃坑,但想着第一个《13区》已经被兔子弃了,而且弃文不是个好习惯,所以就坚强的撸下来了。 《怨灵》的文笔很渣,逻辑还很混乱,兔子有时候自己都会看不下去。所以,兔子真诚的感谢每一个坚持到这里的小伙伴们。是你们给了兔子写文的动力,兔子会一如既往的坚持下去的。 新坑在6月底开,这次挑战轻松搞笑纯爱仙侠文,讲一朵莲花与一个流氓的故事,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收藏关注,谢谢~ 本文有五篇番外。有想看本文某个人物的具体故事的小伙伴可以留言,如果没有那兔子就随意写了\( ̄︶ ̄)/ 第67章 花与诸君(一) ——阳光越足的地方,影子越暗。 ——在这里我看不见自己。 ……………… 夏暖醒来的第一时间里并没有看见哥哥。隔着厚厚的绷带,他只能感应到医院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和身旁陌生人的气息。 哥哥在哪?你们把哥哥带到哪里去了?他偏头问。 赵楠守在病房外三天才被医生放进来。他习惯性的想点一支烟,目光却在触及少年迷惘的深情后施施然的放下。顶着病床前小护士不满的视线,揉了揉少年小猫绒毛一般的头发。 哥哥在墓地。他答道。 谁的墓? 夏秋的墓地。 这是在和过去告别吗?意外的很适合哥哥那种单纯的性格啊。夏暖默默想着。 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就被他温和如同暖阳般的气质所深深吸引住了。 那个有着夏天艳阳一样温柔缠绵的男人散发出的关怀令幼小的他们深深着迷,像毒品一般上瘾。 那时的他已经是前途无量的医者,而他们是腐烂的垃圾。 很难想象那个在漫天红枫中义无反顾背起他们的人会成为两个孩子的梦魔。 能看见灵魂的眼睛是天生的,夏暖第一次看见的对象是孤儿院长头上那一百只孩子的眼睛。他没有惊讶,也不需要惊讶。他仿佛天生就能洞悉这世界上隐藏的罪恶。而夜晚当他又一次看见一个光脚的孩子拖着长长的肠子从地下室里走出来时,他只是对此表示恶心却并没有惧怕。 阳光并不能照满世界上每一个黑暗的角落,而他们只是恰好是被神遗忘的孩子。 夏暖一度认为这将会是他的一生,短暂而诡异的一生。 我们会有一所彩色小房子,里面会有吃不完的蛋糕,还有透明的窗子。等冬天到的时候,我们就裹一床暖和的棉被,吃着小蛋糕,透过窗花看外面彩色的世界。 每当哥哥用故作坚强的语气来描绘他们的将来时,夏暖都能看见他眼底对明天的恐惧和担忧。可悲的是本人没有一点的自觉,自认为隐藏极好的将偷来的馒头塞进他怀里,哄骗着他吃下。 弟弟别怕,别怕。那些都是幻觉,它们不会伤害我们的,院长爷爷也不会伤害我们的。别怕,别怕。哥哥一定会保护你的,一定。 小小的肩膀上是谁的泪水在肆意,两个年幼的孩子都没有注意。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其中一个孩子在强撑着一口气代替他承担着一场来自孩子的暴行时,他第一次相信了“保护你”这句话。 像干枯的河流遇上天降的雨水,猎人终于狩猎到心仪的猎物,发霉的种子终于来到他的主人面前。喜悦与疯狂的情感迅速在他体内埋根、发芽,最后滋养成一颗参天大树。 在由腐烂尸体所遮蔽着的潮湿阴冷的小囚笼里,弟弟与哥哥一同长大。 没有赐福的歌声,没有天使的称赞。他们既是彼此的唯一,也是最后的留恋。 夏暖在这场病态的执念中逐渐迷失自我。 没人知道他的内心的变化。他所表现出的是跟以往一样的眷恋与懦弱,像个窥视者般一边享受着哥哥的温暖,一边暗自筹划着占据着他的一切。这种隐秘的快感逐渐占据他的灵魂,仅仅是差一个转折点,便能成为不可估量的恐惧深渊。 可是,他最后也没有成为那样恐怖的人。 因为,他和哥哥一样沉迷在那个温柔缠绵的怀抱中。 那是一个奇怪的青年,他不会向生活抱怨不甘,不会因他们的异样而转变态度,最重要的是——他自始至终没有抛弃他们。 仅此一点,足以抵上万千。 虽然不能亲眼看见那人的模样,但哥哥曾描述过他的样貌,比孤儿院画本中的安琪儿更精致漂亮,比院子外盛开得最艳丽的花朵更鲜活柔软。这些空有其表的描述在夏暖心中根本无关紧要,他真正对那人转变态度的开始是那天哥哥呓梦的夜晚。 那天的哥哥第二次见到那些东西,打破了他自认为是幻觉的自我安慰,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曾经的哥哥并不会看见这些,因为能看见的人只有他一人。可是,哥哥担心他会因为那双诡异的眼睛厌弃自己,便撒谎自己也能看见。 真是……太笨了。 与哥哥互换眼睛后,这是他第一次手无举措。因为,他始终没能准备好该如何去安慰惊恐中的哥哥。毕竟曾经被安慰的一方一直是他,也仅仅是他。 后来,夏秋来了。 他抱着他们,举止轻柔无比,宛如怀中的两人是他此生唯一的珍宝。 他说:“没有惹会伤害你们,哥哥会一直保护着你们。” “……我会保护你们。” 宛如一个魔咒般将他一直以来的坚冰打碎。夏暖明显的感受到哥哥身体的放松,他知道心性柔软的哥哥必然会陷入这样甜蜜黏稠的温暖中。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他也未曾幸免。 这是除去哥哥外,第一个许下诺言要保护他们的人。 他不想放手。 也不知是不是那人的温柔太醉人,竟然安抚了他那股灵魂深处躁动的病态疯魔感。 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 他曾经以为自己即将浸死在隶属于三个人的温馨中时,变故出现了。 夏秋不知从那座阁楼里的孩子听来了什么,逐渐开始早出晚归。虽然极其小心的躲避着不让他们发现,但却仍旧留下些许蛛丝马迹。 哥哥那段时间几欲疯癫,他却没有。他坚信着那人不会抛弃他们,绝对不会。 后来,那人将他们托付给了好友。哥哥至那天后便很少笑了,他仍然坚持着自己的信条。 那人绝对不会抛弃他们,永远。 最后一次见到夏秋,是在那片樱花林中。他似乎在阁楼内找到了什么东西,正准备离开。夏暖站在离他不远处,还没等他望过来便像归巢的小鸟般飞扑着投入他的怀抱。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随后是久违的温热掌心摩擦着发顶。夏暖听见独属于夏秋的温柔嗓音,在向他诉说着关心与无奈的话语。从此夏暖知道了他隐瞒的一切,向他许诺再不告诉任何人,包括哥哥。 至此樱花林内的破旧阁楼变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夏暖隔三差五跑来与夏秋相会,竟未被任何人察觉。 他原本以为,只要夏秋做完了他想他做的事,他们便能回到从前的生活,继续着悠哉闲适而温馨甜腻的日子。 他甚至想好了,只要夏秋一回来,他便和哥哥一起带着他去寻找那个曾经断言他们“失寡亲缘,失情缘”的姐弟。告诉他们,现在的他很幸福,谢谢。 可惜,他没有等来那一天。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他从美梦中烧醒,夏秋拼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推出火海,却因为惯性使自己被大火吞噬。 而他呆愣的站在原地,直到有人将他拉离火海。此刻,他的原本失去任何感知的双眼竟在那一刻剧烈疼痛起来。 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他并没有感受到最爱的人在身旁。他等了许久,也未等到哥哥的到来。 赵楠将他安置在自己家中,照顾他。不知为何,夏暖总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愈亦奇怪。 后来,哦,后来他被人杀害了。醒来后却发现自己的灵魂在一具陌生的身体里,身体的主人叫“宋嘉庆”,而这幅身体内却只有一个自称“王珏”的灵魂与他并存。 他不想使用这具身体,将所有的权利交与了王珏。于是,他便看见那个有着神经质微笑的灵魂将一个叫“寇非”的人的生活搅得一团乱。 他本不想在意,却不自觉的被寇非的一举一动吸引。看着那不经意间泄露出的一丝熟悉的小习惯和软弱的性格,他有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寇非”体内也有一个尚在苏醒的灵魂,它有着令自己魂牵梦绕的名字——“夏天”。 他开始反抗王珏,将身体的控制权夺回来。可那时为时已晚,王珏做下了令哥哥绝对无法饶恕的事情。他想要去解释清楚一切,却又怕再一次伤害到他。所以,他听从着赵楠的建议,回到了那个破旧的小阁楼,每天守着樱花,看尽花开花败,花荣花谢,期待着赵楠遵循着许下的诺言将哥哥带来的那一天。 相逢的日期逐渐到来,夏暖在樱花树下苦苦思索着,到底该用哪一句既不是情调又不缺情感的优美话语来作为久别重逢的开场白。 ——哥哥,好久不见。 不行,太俗气。 ——哥哥,我回来了。 不行,太简短,意境不够。 …… 思来想去,他竟未抉择出最好的一句。直到最后他快放弃时,眼角瞥见了阁楼内角落深处的一本被遗弃的《格林童话》。他翻开,终于做出了选择。 ——哥哥,我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夏暖——一个即将病娇黑化却又被及时制止了的小可怜心肝。 代表花——樱花(生命、希望,等你回来) 第68章 花与诸君(二) 宋汐此生最讨厌两个人。 一个是厚颜无耻的拐骗了他姐姐的宋嘉庆。 一个是从来不听他话的寇非。 很小的时候宋汐便知道自己肩上担着宋家嫡系一脉的繁荣昌盛。只因宋家嫡系中并不泛惊才艳艳之辈,宋汐天赋平庸,资质甚至比不上女儿身的姐姐。而他的父母却不愿意放弃家主的选拔资格,竟然想要让姐姐和偏亲的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讨厌鬼结姻缘。 没门! 连窗户也没有!!! 于是在父母将姐姐送上去往那讨厌鬼宅院的车时,他偷偷的藏在了姐姐的行李箱里。反正当时他个头较小,缩成一团用自制的隐匿符抹去一切痕迹,竟然真的瞒过了所有人。 他的计划很完美。首先要竭尽全力的保护姐姐的人身和贞-操安全,其次要用尽手段让因为父母的极力夸赞而升起仰慕之情的姐姐看清讨厌鬼的真面目,最后他要平平安安的带姐姐回家。 多么完美的计划! 如果不是姐姐对讨厌鬼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恨不得倒贴的变故。 和那自称名为“宋嘉庆”的讨厌鬼一把将他从行李箱中揪出来的意外。 他想,他带姐姐回家的计划原本可以提前完成的。 可是,那时的姐姐失了一颗心和一缕魂,并将它们牢牢的捆在宋嘉庆的身上。 用青宿罗盘“窥视”到这一系列蝴蝶效应的宋汐,当场差点摔了自己最爱的宝贝。 姐姐居然亲自给他做甜点吃?我七岁以后姐姐就没这样对我了!姐姐居然熬夜绣平安符给他?我就十岁那年收到过一个而已!姐姐居然把宗族里的禁术拿给他解析?我@#¥%*…… 小胳膊小腿的宋汐因为天生的发育不良,每每和宋嘉庆扛上时都会感到深深的无力。 那家伙居然把姐姐给他煮的面放在最高的横梁上,让他蹦跶了半天也摸不到!那家伙嘲笑他制作符箓的天资,用武力压着他每天绘制出一千张符!那家伙研究出了禁术玄妙,想拿他做实验,被他严厉拒绝了! 啧,好讨厌。 简直生无可恋。 所幸的是,宋嘉庆虽然虽然性格讨厌了一点,但对姐姐和他是真的好。在只有三个人存在的宅院内,这种好就格外显眼了。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宋嘉庆虽然经常叫他姐姐为“婉姐姐”,但是从来没说想要和姐姐结下姻缘。如果他“不经意间”谈起此事,他就会闭口不谈,只余下无奈苦笑。 这说明什么!? 说明宋嘉庆对姐姐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啊!姐姐对他只是单纯的迷恋,可能还存在着对家族负责的一丝想法。作为一个热爱姐姐的好弟弟,为了姐姐未来的幸福着想,他必须把姐姐的“单相思”变成“无相思”。 确定下目标后的宋汐很兴奋,他对这项看似并不艰难的任务充满了斗志! 然后,现实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现实:呵呵,小样儿你还嫩得很。 无论他怎样变着法的诋毁宋嘉庆,姐姐都一副情深入骨的痴情模样。他在性格缺陷上煽风点火——姐姐说那是真性情;他在前程归途上煽风点火——姐姐说那是可改变的未来;他甚至在性取向上煽风点火——姐姐……姐姐笑着揍了他一顿。 继幼儿时期掀女孩裙子后,这是他第二个屈辱的时刻。宋汐被宋婉命令着跪在烈日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拐角处一闪而过的衣摆。 整座宅院里只有三个人,他、姐姐和宋嘉庆。 总是“煽风点火”的宋汐终于尝到了苦头,他开始总结自己失败的经验。 首先,他低估了姐姐对宋嘉庆的感情,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其次,他低估了宋嘉庆对姐姐的影响力;最后,他高估了自己的作战计划和作战速度。 在红枫林宅院中长大了一丢点的宋汐因为寒冬骤冷,被宋婉裹成了一颗圆润的球。他撑着自己婴儿肥的下巴,开始筹划下一轮进攻。 可惜,第二轮进攻还未开始,宋嘉庆便疯了。 曾经像个贵公子一样的宋嘉庆现在口里只会嚷嚷着“寇非”的名字,疯疯癫癫的想要跑出红枫林,被他抓了回来绑在椅子上。姐姐望着“宋嘉庆”的模样整个人瘦了几圈,差点也步入疯魔。他将姐姐安顿好,扶进房间用禁制防止姐姐乱跑。然后拿着宋嘉庆给他改良过的青宿罗盘和无数的符箓、符纸和朱砂,走进关着“宋嘉庆”的房间。 整整有三年的时间,他不分日夜的对着宋嘉庆那张讨人厌的脸,试遍了所有方法,都未将原本属于宋嘉庆的灵魂唤回。 有时,他也想和姐姐一起疯掉算了,但是每次路过姐姐房间看见屋内憔悴的人儿,他都会往自己的脸狠狠甩上两巴掌。 他可不能放弃。 这里还有他重要的人。 他继续研究着如何找回宋嘉庆的灵魂,却在此时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只有一句话,让“宋嘉庆”与姐姐去往一个叫榕皖的地方,那里有可以令他们恢复的办法。 他根本不信信里鬼话,将之随手扔掉,却不知何时被关着的“宋嘉庆”拿了去。那天夜晚,“宋嘉庆”用他的武器攻击重伤他,哄骗着姐姐离开了红枫林。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看见的是熟悉的宗族嫡系内室,身边围着嫡亲正一脸担忧的看着他的嫡亲奶奶,而非只有三个人存在的红枫林。 嫡亲奶奶看见他苏醒自然高兴,高兴中带着一点骄傲与欣慰。尚且不等他将宋嘉庆身上发生的一切上述宗族,奶奶就一脸欣喜的告诉他,宋家下任家主的位置定下了,最后的胜利者,是他——宋汐。 宋汐对家主的位置不感兴趣,听到最后宛如晴天霹雳,结结实实愣住了。 良久后,他怔怔问道,“我,我好像并未有何出彩之处。奶奶是不是,弄错了。” 那位往日里严厉的老人此刻看着他的模样就像完成了自己多年以来的夙愿,她边笑着边抹掉眼角的泪光,将怀中捂着的手稿交与他。 “没弄错,没弄错。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寄给宗族的信?当初小婉将禁术拿出去,我还以为她是拿给外人看,谁知道是为你拿的。你这孩子也真是,自己偷跑出门破解出‘招怨’的法子,还接连给宗门解了好几次危机。如果不是这几年,你叔伯他们一直外出办事,你家主的继位仪式早就办好了……” 手稿上是宋嘉庆曾经一遍又一遍演算过的解析,而纸张上的字迹却是他的。 电花火石间,宋汐空白的大脑里突然浮现出宋嘉庆曾压着自己一遍一遍模仿他字迹的画面。 那时的他尚且年幼,怀揣着对宋嘉庆“抢走”姐姐的恶意,故意将笔摔在桌面上,墨汁飞溅,将宋嘉庆的一身白衣染上梅星点点。 他温怒道:“我不练了!” 宋嘉庆好脾气的笑了,这是他与他唇枪舌战的必备开场白,“小汐又想干什么啦?” 他道:“我会写字!你每天都压着我做这些没用的,就没做什么有用的!” 宋嘉庆将他高扬着的小脑袋按下去,故作疑惑,“那你认为什么事是有用的?什么是无用的?” 宋汐被他按得心烦,挥手打掉头顶作怪的手掌,哼道,“自然是能当上家主的事就有用,当不上就是无用。”此时宋汐心智尚且幼小,在他懵懵懂懂的心中,掌管着庞大宋家的家主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如果他成为家主,那他的第一个命令便是——让姐姐离开这里,去追逐属于自己的幸福。 果然,似乎是被他的“宏图远志”震住了,宋嘉庆的脸色略感奇怪,“小汐的愿望是成为家主?不是一直和婉姐姐,和我在一起?” 谁要一直和你在一起。宋汐的暴躁脾气小小年纪就得以初现,恶声恶气大声叫道,“谁要和你一起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家主!除了这个,其他我什么都不想要!” 当时,宋嘉庆是怎样回应的?他似乎如往常一般笑了笑,笑意却未如往常一般达到眼底。 “招怨”是宋嘉庆破解的,宋家的危机也是他解的。原本宋嘉庆可以成为铁板子钉上的家主,却因为一直用他的名字和字迹写信,宗族内的他人便将这份功劳记在了他头上。 而宋嘉庆正是因此“疯了”——他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解析出禁术“招怨”。 他问嫡亲奶奶:“宋嘉庆在哪?” 原本喜极而泣的奶奶突然停止哭泣,愤愤不平道,“他刺伤下任家主,早就被宗族除名。至于和他一起的婉儿,她虽然是帮凶但始终是你亲姐姐。宗族里的人只是将她从嫡亲一脉中除去名字,没有为难她……” 嫡亲奶奶后来的话他没有听,也无心去听。他浑浑噩噩的将自己关在房中数月,然后打开房门,直冲向现任家主的房间。 那天,他辞去了下任家主的位置,在嫡亲奶奶哭天喊地的请求中转头离去。 他并非一无所获——他用家主的位置换回了红枫林宋嘉庆的宅院。 春去秋来,他不知看尽多少遍红枫瑟瑟,月明月黯,虫生虫灭。 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比如宋家偏亲中的天才又疯了一个,比如姐姐和宋嘉庆在榕皖真的逮到一个叫寇非的人,比如他发现自己除了面条再也做不会其他的吃食,比如——他再也不想踏出这宅院半步。 最后一次踏出这宅院是为了迎回姐姐的遗体,也是在那天,他用傀儡符制作出两个和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待在它们身边,就好像姐姐从来未曾离去。 三个人的宅院,现在只回来了两个人。 宋汐为姐姐办了简易的葬礼,将前来闹事的偏亲奚落一顿。说的正心烦,突然看见傀儡们隐秘的手势。 ——门外有人。 他想起先前的卜算,将围在四周的偏亲狠狠推开,带着傀儡打开宅院门扉。 门外站着一个清秀男子,陌生的脸上有着莫名熟悉的神情。 宋汐看着他在自己的注视下拘谨的一举一动,突然有些想笑。扯扯嘴角,却没真正笑出。 他问那人:“你就是寇非。” 他道:“宋嘉庆欠的账,你来还罢。” 作者有话要说: 宋汐——傲娇暴躁小公举,一心一意想着在红枫林里宅到天荒地老。 代表花——红枫(花语:坚毅、岁月的轮回,象征回忆和思念) 注:红枫是树,但是有花,真的。 第69章 花与诸君(三) 顾泽与郁子麟的相遇充充斥着戏剧性。 当时的顾泽虽然是老头子备用的“器官储备体”中的一员,但因为他和老头子的匹配并不完美,受到的监视反而最小。他整日里一面佯装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一面利用各种手段收集着老头子不经意间遗留下的“证据”——竟让他真的找到了一条线索! 于是,还未成年的顾泽怀揣着一击必中,将老头子的阴谋公之于众的想法。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收拾干净,扛着小背包暗自离开了。 额,其实并不能称之为“离开”,叫“逃跑”更为恰当。 因为,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就被发现。 由此,他与老头子派出的众人开始了一场“游击战”。 年幼的顾泽尚且不知什么是“侦查”,什么是“反侦查”。但凭借着纯良精致的外表和敏锐的洞察力,他搭上了顺风车,躲开了敌军,甚至仰着得意的小脸将一群大人甩在了身后。 顾泽很得意,他认为自己很快便能脱离苦海,却忘了抓他的人并非善类。他们布置下一个陷阱,缺乏经验的顾小泽便老老实实的踩了进去。 那时的他真的很狼狈,一身污垢,满脸伤痕,硬生生凭着一股狠劲儿将自己捞了出去,踉踉跄跄的继续着自己的逃亡。此时他的身上再无任何钱财,连日里不分昼夜的躲避使他精疲力尽却仍然需时刻警惕着四周。一点风吹草动便能跑得比地沟里的老鼠快——十足的惊弓之鸟。 那天他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几天的未进食令他腹部如绞刑般疼痛,而他身上早已一无所有。于是,他偷偷摸摸的跑进了一家未关好门的家里去。 他的想法很单纯。他只是需要一点点食物,绝对不动其他的财物。而从他刚才的目测来看,这户人家里现在只有一个人,而且那人恰巧出去扔垃圾了,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实施他的计划。 顾泽暗搓搓的想着,暗搓搓的跑进屋里,暗搓搓的准备将所有食物一扫而光。 可是,计划没有变化快。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没错,说的正是他。 左手拿着方便面,右手拿着薯片,嘴上还不甘寂寞的叼着面包的顾泽在看见门口逆光而站的高瘦人影时,脑袋一抽,手一抖,差点就瘫了下去。输人输理不输面,顾泽顽强的站立着,以一种自己听不出,他人却听得一清二楚的颤音,哆哆嗦嗦的伸出抓着“赃物”的爪子打着招呼:“哈、哈啰……” 他的话音未落,身体便被人猛地向前拉去。顾泽在还未反应过来的时间里,身体就被那人拉入怀中,一阵淡淡的情花香瞬间缠绕着他鼻翼,久久未能消散。 “别动。”那人用温柔的能让人脚软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说着话,并伸出双手将顾泽紧紧抱住,以此压抑住他所有的挣扎,“有人在窗户外面。” 须臾之间,顾泽感受到了那股侵略性极强的危险视线,立即反应过来是追捕他的那群人。而以他对他们的了解,现在的情况应该是那群家伙看见自己进了居民楼,正在用望远镜之类的仪器挨个寻找。 顾泽反手将那人抱得更紧,接着脸死死埋进那人怀中。鼻翼间有淡淡清香滑过,温暖而明媚,宛如初雨后阳光的气息。他感到自己反抱时,那人的身体僵硬了片刻,顾泽莫名能想象到他害羞的模样。 真是,可爱,简直想,再欺负一下下。 那股探究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随后所有的一切归于平静。顾泽抢在那人开口前,可怜兮兮的抬头,用刚挤出的鳄鱼泪对哀求着比他高一个头的少年,“你能收留我几天吗?” “我离家出走了。 “不想被抓回去。” 想象中的呵斥并未到来,有人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 在那个四月午后的老旧居民楼里,初次见面的少年纯净而略带羞涩的笑容如同初夏的阳光,温暖而噬人心魄,绝美得像一副不染世俗的画。 他说,“没关系,我也离家出走了……不介意的话,想留多久都行。” 他笑道,“我叫郁子麟,小弟弟叫什么名字啊?” 顾泽是天生的先天不足加后来的营养不良。毕竟,在榕皖小阁楼里没人会关心他的身体,被接出阁楼后也无人多给一分关心。所以,当他面对着郁子麟为他制作的一桌好菜时,人生第一次大脑断机了。 “家里没剩什么东西了,你先吃,吃完我再去买。” 即使知道对方因为体型将他认作了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在面对那人关怀而带着隐隐笑意的眼眸时仍然会不知所措。他一边啃着对方夹到他碗里的鸡腿,一边将小脸埋进碗里,良久后,闷声道,“你,你就不怕我骗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直至最后连尾音也消失不见。他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不想看见那双眼里失望而诧异的眼神——这是第一次,他的心中如此在意一个人的想法。即使这个人与他相识不过一天。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他终于从黑白掺杂的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从此,红尘滚滚中一眼万年,再勿相忘。 郁子麟轻笑着,并未对顾泽的话感到诧异。就在顾泽想要详细的解释自己的困境,以唤起他的危机意识时,郁子麟将一镌刻着繁复花纹的本子放在了桌上。 嗯,熟悉的外壳,熟悉的纹路——十分像他半路遗失的日记本。 从出阁楼后就坚持着每天记日记的顾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他盯着本子看了良久,继而猛然抬头望向正对他而坐的人。 “额,你放心,我没有看多少。这是我前几天在西郊捡到的本子……本来是想交给警察的,但是怕没有证据不能帮到你……”郁子麟的声音仿若天生带着一缕温和,听久了会产生此人性情懦弱的印象,忍不住欺辱。只是此时,他所言的一词一句,均不能让顾泽感到“欺辱”的快感。 “你的鞋上有红土,还很新鲜,而我们这里只有西郊才会有红土。而且日记本是在几天前丢的,那个时候你身上已经没有钱了,因为饥饿所以下笔写日记时会很轻。刚才你吃饭时我观察了一下,额,应该饿了好几天吧,符合这个特征。当然这并不是最关键的一点,”他注视着顾泽,清澈眼眸中倒影着小小少年消瘦的身影。 “最关键的是,你的名字是‘顾泽’吧?日记本上记载的名字是‘5713’。将‘gu’与‘ze’分开对应电脑键盘上的头行数字便能得出‘5713’的结果。”他羞涩的笑了笑,对着目瞪口呆的小人下最后的通牒,“太好了,我原本以为找不到失主了,还想……好在,你还是来了。” 好一会儿顾泽的思维都在脑海外飘散,郁子麟以为是自己吓到了他,也顾不上面对陌生人羞涩,忙起身来到他身侧。却不想,在离顾泽一步远的地方刚还呆滞状的小人儿一把趴下抱住大腿,不松开。 顾泽:“师傅,请受徒儿一拜!” 郁子麟:“……” 郁子麟:“诶!?” 郁子麟当然不能成为顾泽的师傅,顾泽却一如既往的发挥着他粘人的特性,在这个狭窄陈旧的小屋里安住下来。 “师傅,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你看上去不差钱啊,为什么不租个好点的房子,这屋子正午连个太阳都晒不到。好难受。” “师傅,今天又被学校的学生欺负了吗?你说你都这样神了,为什么就不能保护好自己呢?喏,把胳膊给我,你再害羞下去不给我胳膊,那伤口真的会发炎的。” “啊~师傅~子麟~,我们什么拿九块钱去民政局啊?你再这样憋下去,当心得【哗——】哦。” “咳咳”卧室内传来一阵急咳,郁子麟脸蓦然从一层绯红变为满目深红。他磕磕巴巴的呵斥着顾泽不要信口乱言,眼角溢出的深情与羞涩却流露得一干二净。 “阿泽,我想要的是你的一辈子。”他笑道,温热的手掌抚上顾泽柔软的发顶,语气诚恳得不像话,“所以,别害怕,在此之前我会把威胁到你的所有清除干净。” 郁子麟从那本日记中知道了顾泽的一切,他因此抛弃了现有的一切——温馨而安逸的小窝,平静而祥和的日常,艰辛而和谐的生活。他将顾泽需背负的一切背上,将他的悲伤与欢喜,曾经与过往,未来与希翼,移花接木般悄然转到自己身上。 没人知道他们的恋情从何时开始,又是谁引诱着另一方沉醉于此。当顾泽恍然惊觉时,他们彼此宛如双生的花与叶般水到渠成,毫无异常。 郁子麟进入榕皖,仍然被同学们捉弄欺辱。顾泽听说后嚷嚷着要报复,被鼻青脸肿的青年拦住。 “阿泽,我已经没事了,别担心。”他笑着将顾泽置于他脸上伤口处的手捉住,极其自然的拿到唇边亲了一口,再动作轻柔的放在心脏处,“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手被抓住,触碰着的地方透过一层肌肤便是爱人的逐渐加速的心脏。顾泽难得的脸红,低头不敢让抱着他的人看清他的脸,闷声道,“为什么想要去考军校?不是说线索都在榕皖吗?” 郁子麟轻笑一声,将他抱得更紧了,并依恋性的蹭了蹭对方依旧柔软的发顶,“线索在榕皖,但我想保护的人在榕皖外。我的身体素质太差了,想要保护你就必须要逼自己一把。时间不会太久,榕皖这边我也会一直查下去。” 他笑道,将唇贴上顾泽的额头,“我想要保护你,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 任何语言在那一刻都失去色彩,唯有这短短的几个字占据着他的心魂。顾泽将头埋入郁子麟怀中,闷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我才不想因为看不见你而忘记你。” “别总是把我当做弱者啊,师傅。” 那日的阳光从窗边滑过,隐隐约约间照射着二人的身影。身形娇小的少年依偎在高瘦青年怀中,宁静又安详,温暖着一个冬季的寒冷,驱散着世间所有的雾霭。 ——一如他们的初见。 充斥着戏剧性色彩。 却并未落幕。 作者有话要说: 顾泽、郁子麟——相逢在彼此最艰辛时刻的苦命鸳鸯(。-`ω?-) 代表花——曼珠沙华(花语:死亡、分离,悲伤的回忆) 昨天停电,未更,抱歉<(_ _)> 第70章 花与诸君(四) 吴悦是天生的疯子。 没人知道这个谣言始于何人之口,但身为非议对象的吴悦却一反常态的没有进行任何反驳,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吴悦是宋家人,他曾经的名字是“宋嘉悦”。但吴悦总觉得这个名字很像旧时代葬礼上吹拉弹唱的总称,一点也不符合自己狂狷酷霸帅的形象,因此一直也承认旧的名字。与此同时,他也十分怀疑宋家人的基因中是不是天生缺乏着取名的艺术细胞——嫡亲里甚至还有叫“送碗”“送西”的…… 啧,宋家人果然可怕。 必须早点脱离。 吴悦身上流着宋家的血,至于是哪位偏亲的血脉就不得而知了。他自幼混迹于宋家,在一堆遗孤中抢食,对这个陈旧不堪、因循守旧的宗族有着颇多微词,却丝毫没有办法脱离。 宋家有着宋家的规矩,偏系虽不受看重,但在嫡系一脉的天资持续不佳的前提下,偏系中为数不多被冠以“天才”名义的那几个人就显得特别扎眼了。 恰巧,吴悦就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不巧的是,这个天才是个天生的“疯子”。 虽然待人谦虚有礼,总是满面微笑,但仍然改变不了他是一个“疯子”的事实。 天生放养的黑豹比被圈养的家宠根本没法比。后者是温顺乖巧,叫往西不往东的小可爱;前者是天性凶残,随时可能反咬一口,血腥四溅的大型野兽。 野兽与小可爱,傻子都该知道选谁。 于是,宋家的那群“傻子”,不约而同的选择忽视难以驯服的吴悦,反而对位居他之下的几人连抛橄榄枝,就差把女儿儿子往人床上送了。 “啧啧啧,真是肮脏的大人啊。” 吴悦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进宋家祖宅,一边往自己包裹里敛稀奇玩物,一边对着不知何人留下的小信封看得津津有味。 “可是你也总归会成为‘肮脏的大人’啊。” 吴悦头也不抬的摆手摇头:“哥可是天才,怎能和那些残渣——!” 虚空中存在没有得到完整的答案,疑惑着,“你总归还是要成年嘛,这样说以后的自己真的不好。” 这次,吴悦听清了。声音是清朗的少年音,语气中总是透着一股慢条斯理的闲适与悠然,却没有往日里见到的缠绕着凶鬼、厉鬼的煞气,也没有传闻中怨鬼的浓郁怨气——只是一个小小的,连形态都凝固不出的小幽魂。 吴悦安心了。 他潜入祖宅本就不合规矩,一旦被人发现难免会引火上身,更何况他可是任何人都不愿意接近和招揽的人,称为嫡系一脉最大的不定因素也不为过。他原本以为声音的主人是家养的鬼魄,却不想只是一个连宋家的狗都看不上的小幽魂。 这般力量微小的生物…… 笑着掐灭就行了。 吴悦的手指随意置于身侧,只要他想,下一秒这个不请自来的“偷窥者”便会永远的消失在世界上。 指尖颤了颤,他还是未能下手。拿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最后望向发出声音的虚空之处,眼眸深幽暗沉。掐死一个小幽魂不费劲,但问题是如果它由一个偷偷潜入祖宅的偏亲掐死,那么那个偏亲就可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 吴悦是一个感情淡薄的“生意人”,他能用自己的生命和声誉去赌逃脱宋家的机会,但他绝对不会因为一时之气去毁了自己的计划。 诶?你问那个突然冒出的幽魂怎么办? 吴悦笑了。宋家祖宅岂是容那些孤魂野鬼能随意闯?无论煞气怨气多么浓郁,只要呆在站在祖宅的地皮上,任何魑魅魍魉都会被削减得一干二净。而他,不需等片刻,在亲眼看见小幽魂魂飞魄散后就能愉快的结束今晚的夜袭了。 吴悦眯着眼,撑着下巴盘地而坐,面上露出童叟无欺的纯良微笑——只有亲眼确认幽魂消失他能安心。 他等啊等。 从月升到月落,从夕阳到朝晨,从莹白到金黄。 吴悦:…… 吴悦:!!! 那混蛋到底什么时候魂飞魄散!? 在吴悦终于意识到事情并非向着自己想象的方向发展时,祖宅院落外逐渐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他心中大骂,身体却自发娴熟的打开房门翻出院落,躲避众人。 从那晚起,吴悦心中存了个疙瘩。他是没把小幽魂放在眼里,但没亲眼看见它魂飞魄散就总感到心神不宁,宛如喉中卡着一根鱼刺,上不去更下不来。 吴悦寻思着再冒险潜进祖宅亲手解决这个隐患时,当天半夜他冷不丁的看见了在他房间晃荡的少年郎。 那是一个气质温和,长相清秀却意外拥有着一头柔顺黑发,发稍有着殷红的点缀的少年。他似乎在屋子里呆了很久,却没想到屋子主人的作息堪称混乱,彻夜未归。于是,等到吴悦进屋时,看见的便是一个趴在自家床上,双脚在空中摇来摇去的小人儿。 小人儿寻着推门声望去,认出了逆光而站的吴悦。呆愣一瞬,继而仰头露出一个灿烂微笑。 如同摄影师下的慢镜头,他的笑容带着朝阳的露水与温度,在金色阳光下竟耀眼得不像话。 兴许是彻夜未归造成精神恍惚,还是那天的朝阳的温度确实能将人的骨头晒酥,一脚迈入屋内的吴悦望着那个笑容蓦然感到一阵炫目,一贯谨慎冰寒的心脏竟在那一刻开始抽搐紧缩。 所有的一见钟情都带着偶然性的不确定因素。因为在没遇见自己最爱的人之前,无人可以理解那份突如其来的心揪,和那句“不负如来不负卿”的真挚倾诉。 吴悦再也不理会别的事。 在那一瞬间,他爱上了一个“人”。 一个名为“容泽”的幽魂。 ——而且永远不会改变。 吴悦是个固执的人,他的固执存在于他的心脏与灵魂,表现方式则各有千秋。他可以为了一个脱离宋家的机会潜入祖宅,自然也能为了容泽毫不犹豫的放弃这个目标。抛弃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吴悦没有丝毫感到可惜。因为,这样以来他就有更多的时间与自己的小幽魂相处。 他抛弃自己的理想和思维,仍由它们被另一个存在所牵引、所影响。 吴悦并未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对。 ——想要一直看着阿泽。 ——想要亲近阿泽。 ——想要与阿泽结合。 这样的心情和任何陷入恋情的人没有丝毫不同。甚至比那些动不动就嚷嚷着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的爱情誓言更为低调,更为细微。 宛如细水长流般吞噬着他的世界。 吴悦并未任何有任何不妥。 他的心和他们是一样的。 ——只事单纯的想要和阿泽在一起。 ——并且寻找任何可以令阿泽“复活”的方式。 容泽是个没有曾经过往的小幽魂。 他自黑暗中苏醒后所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吴悦。他逃离那个令他感到不舒适的老宅后来寻找的第一个人,还是是吴悦。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后的每年每月,每分每秒,他第一个想见的人,永远是吴悦。 即使猜到这是雏鸟情节作祟,但一想到雏鸟情节的对象是他,吴悦整个人都陷入美好幻想中。 容泽性情温和,极其爱笑,笑时脸颊两侧还会露出两个小小柔柔的梨涡,特招人疼。也许是生前的记忆被清空,他对身边的一切充满了探知欲,而被他询问的人永远只会也只能是吴悦。 吴悦每次都会静静的听着,而每次都仿佛在聆听天籁之音。 容泽喜欢晒太阳,吴悦用尽手段保护他不必因此魂飞魄散;容泽喜欢笑,吴悦收集了一箱子的奇闻乐事想要博君一笑;容泽喜欢吉他,吴悦单身匹马的闯入险境,用最好最适合鬼魄的阴木为他量身制作了一把吉他…… 无论那件事情对容泽有利,吴悦都会去做。 吴悦的眼里只有容泽的存在。 “阿泽,你,你喜欢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嗯,喜欢啊,阿泽最最最最最最喜欢阿悦了!阿泽想要和阿悦永远在一起!!!” 如此,足以。 吴悦心悦着容泽,容泽同样心悦着他。 吴悦想,这是他今生听见的最美的情话。 容泽是幽魂,幽魂并不能长久存在于世间。随着时间的蔓延,容泽的为数不多的记忆开始消散,但唯一未曾消散的,是他口中一声比一声清晰的“阿悦”。 当吴悦将容泽的存在放入心里时,容泽将他的名字融入了残缺的魂魄中。 后来直到某天,容泽终于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却仍然恍惚间叫出吴悦的名字时,吴悦将身体逐渐消散得只剩下一缕虚影的容泽移到了他亲手制作的吉他里。 “阿泽,我听说宋家嫡亲里有个叫宋汐的家伙解出了‘招怨’。你还不知道‘招怨’吧?那是一种可以帮助怨灵夺舍活人身体的禁术。阿泽虽然不是怨灵,但还是试一试比较好,对吧?” “阿泽,你说我一个音痴却带着一把吉他招摇过市像话吗?乖我知道这是你的宝贝,以你现在的状态还能弹个两三次。但是啊阿泽,我现在特别想听你第一次弹的那个曲子,真的特别好听。” 微笑着的男人将唇紧贴着吉他冰冷的表面,呢喃着。 “阿泽,我真的,好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吴悦——“论物种不同如何恋爱”之幽魂版 代表花——罂粟(花语:美丽又致命,不顾一切的爱恋) 第71章 花与诸君(五) 赵楠喜欢夏秋。 喜欢得不得了。 他与夏秋的邂逅在榕皖,最后的离别也在榕皖。 最初的开端是夏秋那声嫩嫩脆脆的“学长”。从此榕皖数一数二的校草身侧多了一个温暖缠绵的人影。 赵楠幼时突逢家变,被迫寄人篱下,对象则是担任榕皖前任校医的表叔。表叔是个性情诡谲的人,说话颠三倒四,对他自然不会上心。原本就性情淡薄的赵楠就因此彻底沦为了“榕皖最受欢迎也最难以接近的人”。 对此发展,赵楠冷冷一句:“幼稚。”就截住了所有投射到他身上的视线。 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赵楠的夏秋也曾被他如同刀削般的美貌和冷若冰霜的气质吸引。 那个有着神经质冷漠感的青年是自己导师的弟子,而他则是导师的小弟子。 学长与学弟,天生就有着一脉相承的亲近感。年轻的夏秋注视着同样年轻的赵楠,试图在他一丝不苟的脸上找到面对小师弟时的柔和态度。 很显然,他把导师和学院众人关于“远离赵楠”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 不幸的是,赵楠神经质的冷漠与无视给了他沉重的一击,并将导师的叮嘱再一次狠狠地抛向他。 而更加不幸的是,夏秋天生在某个隐晦的情感上缺了一根筋,他接住赵楠抛来的关于倒导师的叮嘱,并随手扔到了身后。在他眼眸的世界中所倒映的不是赵楠冷漠得近乎残暴的对待,和宛如看待死物一般的眼神,而是一个羞涩的、不善于与人交涉的“学长”。 导师:“……” 榕皖众人:“……” 说实话,你到底是怎样从那张万年面瘫脸上看出“羞涩”这一词的!!? 众人很惊恐,他们突然发现夏秋不光是缺乏悲伤的脑细胞,更加缺乏一对视力良好的眼睛。 于是,秉承着与学长发展好关系,争取努力改变学长现任状况的夏秋坚持不懈的实施着他的“大计划”。 首先,要令自己的才能能追上学长的脚步,毕竟学长可是榕皖最优异的学生;其次,他要多方位了解自己这位唯一的学长,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最后,要使在不打扰到学长正常生活的前提下争取更多的时间与学长相处,努力做好一个合格的“小学弟”。 夏秋将计划锁在日记本里。他喜欢将文字以书写的方式记录,有时也会涂鸦,在他的日记本里赵楠的形象就是一只慵懒而不合群的黑猫。 至于为什么用一只娇嫩柔软的猫来代替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大男人? 夏秋的解释是,猫科动物中只有猫才会是如此傲娇又不讨厌,还四处受欢迎的存在。 完全不受榕皖众人欢迎,也从未“傲娇”过的赵楠,此刻难得的无语凝哽:现在给阿秋配副眼镜还来得及吗?以他这样迷糊的个性和不设防的心态到底是怎样平安活到现在的?如果放着不管,哪天遇上大麻烦了怎么办?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赵楠性情淡薄但并未到惨绝人寰的地步,傻乎乎的夏秋自认为瞒过一切,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对方的掌控下。 夏秋想在学习上追赶他,几年来没日没夜的熬夜,消瘦的身子骨硬生生熬成了腊排骨;夏秋向曾与他有过短暂交际的人打听他的事,当听见对方话里话外对他的排挤与侮辱时,冷着脸反驳;夏秋挤着时间也要每天和他待上一个小时,用厚厚的日记本记载着他们相识相知相逢时的每一个细节与话语。 夏秋想将自己融入一个名叫“赵楠”的人的生活中,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所幸,他最后终于成功了。 赵楠曾一度认为夏秋暗恋他,毕竟在他曾经的生命中从未遇见过这样一个将他放在心上的人。这个想法自出现的那一天起,就缠绕着赵楠,令他彻夜难眠。即使是在梦中,他也总梦见同一个缠绵悱恻的身影。 在赵楠与夏秋生活的时代里,男子与男子的相恋并不轻易被接受。但赵楠父母早已逝世,除去疯疯癫癫的表叔,亲朋好友间根本没有丝毫往来。而夏秋的身世更是简单,自从孤儿院的老院长病逝后,他在这个世间早已孑然一身。 不对,还是有个“亲人”——在心底以“恋人”自居的赵楠。 春风得意而面上丝毫未曾显露的赵楠暗自计划着他们未来的生活。夏秋和他共同坐在图书馆的阁楼里,他冷漠的看着门窗后来来往往的人影,面目如同隐匿于云雾下的冰山,维持着神经质的疏离与冷漠。 “学长,毕业后我想要去领养个孩子。额,虽然我不富裕,但是还是存了点积蓄,而且学校给我的校医岗位待遇也不错,我想要试一试……我想有个家人……” 赵楠听不到他说的这些话。在他的大脑里,无法控制的妄想着他在其他任何时刻的任何表情…… ——我喜欢你 ——你也喜欢我,对吗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所以,不要再用这双眼睛去看其他人了 ——求你一直喜欢我吧 …… 赵楠一度认为自己染上了精神疾病,而引诱他染上的病毒源,名叫“夏秋”。 赵楠丝毫不想戒掉,也不忍戒掉这个“病毒源”,相反他想制作一个特殊而安全的玻璃球,将自己最爱的人放进去。 紧紧抱住。 永不分离。 ——夏秋,你只需要看着我就好了。 你的目光,你的声音,你的笑容只需要为我一个绽放。 每当你和其他人一起时,我都在懊悔。 我不该把你放出来,我不该让其他人看见你,我不该让他们夺走属于我的视线。 我渴望用爱将你埋藏,用彼此的呼吸禁锢你的灵魂,用身体留下我的痕迹。 因为,你属于我,我也属于你。 不是吗? 一贯以神经质的冷漠与心智出名的赵楠,却单单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这个世界上想要永不分离的人并不少,但从未有人真正成功过。而以臆想对现实,失败的永远是前者。 赵楠认为夏秋将会永远待在他身边,却无视了夏秋也是一个有着孤立思维的人,并从未属于过他。 过去未属于,现在未属于,未来也未属于。 他隐埋在心中的“爱恋”是以自己为中心的臆想,他从未主动向夏秋倾诉关于自己日益崩溃的自制力与占有欲。 所以,他注定只能成为“无言的失败者”。 夏秋与他注定不同,他的爱分给了太多的人——被他捡回的夏天和夏暖,偶然发现的被禁锢于阁楼的孩子,还有——那个被夏天夏暖称为“林姐姐”,被夏秋爱慕着的女孩。 赵楠从未认为自己是心慈手软的善类,却在夏秋的面前一次一次挑战着自己的忍耐力。 他想要不顾一切的去拥抱夏秋,让他的身上布满自己的痕迹,用缠绵悱恻的声线叫着自己的名字……他想了许多,心中的爱恋在腐烂变质,本人却一概不知。 ——真是……糟透了! ……………… 赵楠从睡梦中醒来时,吴悦正在砸门。 额,不对,是拿着拳头“敲门”。 边敲嘴里还给自己配音:“赵楠,快开门。我他娘一不提防着你,你就给阿泽打小报告!?你什么时候和阿泽怎么熟的?!开门,给我把话说清楚!‘朋友妻不可欺’,不知道吗?!啊!!!” 无限循环。 赵楠越发觉得自从那个叫容泽的小年轻“活”过来后,吴悦的画风就越发向着诡异的方向发展了。 曾经“一条线上两蚂蚱”的友谊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赵楠每次看见他都会心塞。 如果不开门,吴悦一定会引来更多的人围观。他不要脸,赵楠还需要。因此他在一阵噪声中掀被子下床,走过客房,拉开房门,将暴躁的青年引入家中。 赵楠给自己到了杯水,晃了晃接着想要一饮而尽。唇贴在杯口上,却始终未能喝下。因为他发现,杯子隔热,但水是冷水。 他不动声色的放下水杯,皱着眉头望向黎明未至却异常亢奋的青年,“什么事?” 吴悦好歹与赵楠短暂接触过,知晓他现在的神情就是典型的心情不爽。吞吞唾沫,将临近喉结的讽刺咽下,缓着语气问道,“昨天阿泽是不是来找过你?你给他说了什么?” 赵楠一脸冷漠,良久后蹦出两个字,“顾泽?” “对,就是这个!”吴悦哀嚎一声,蹲下抱头痛哭,“你干嘛告诉他顾泽的事?这下好了,现在他追着我问‘顾泽’是谁,是不是他失去记忆前的亲人。你叫我怎么告诉他?告诉他,他现在这幅身体原本的主人就是‘顾泽’?还是我一时口误,将他的名字记错?你倒是给我找了个好麻烦!” 赵楠越发觉得吴悦这幅“妻奴”的悲惨模样,与数月前与他一起密谋的精明模样有着天壤地别的差距。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被压制得毫无人权。 偏偏,当事人还乐在其中,毫无悔改之意。 赵楠看着他喋喋不休的模样,莫名的响起了梦中出现的温柔缠绵的人影。 于是,他打断吴悦的自叙,问,“什么时候可以‘复活’阿秋?” 他顿了顿,道,“我想他。” 吴悦一个鲤鱼打滚坐好,歪着头笑道,“想小情人了?” 赵楠沉默不语。 吴悦继续道,“灵魂应该温养好了,就差一个‘阴人’了。这阴人也不能随便找,必须是和你家小情人命格相似、灵魂契合度高的。要知道,我找了好几年,才找到一个,还是让我家阿泽去试探了一夜才试了出来。你家小情人想活过来,也需要好好的去找找。” 他坐在地上环顾一圈赵楠整洁明亮的室内,“至少不能一直待在这儿。” 这次,赵楠回应得很快,“去哪?” “去北边。”吴悦笑嘻嘻道,“正好阿泽的身体似乎遗留了点问题,北边也能找到治好他的药。我们和你一起去。” 赵楠了然,然后他起身走进卧室,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密封的盒子。 盒子上有数封新粘的信。 目的地是——J省最高的警署和各式媒体。 “你要揭发榕皖?”吴悦瞄了一眼,作为赵楠的合伙人,他当然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嗯。”赵楠淡然点头,“当年那场火是榕皖的人在实施。” 吴悦:“……” 好吧,他总算知道这丫的报复心有多重了。 啧,幸好他没算计过我。 不然,完全不能防备。 赵楠将目光投向窗外,此时正是夏末秋生,空气中蔓延着糜烂花香,与记忆中那人身上缠绵悱恻的气息一一契合。 北吗? 他想着。 不知道阿秋会喜欢置于北边的家吗? 真是……令人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赵楠——全文中第二个黑化成功的人(第一个黑化的是王珏) 代表花——蓝色妖姬(花语:相守是一种承诺,你是我最深的爱恋。)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